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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北京新闻总署牵头下发了一个通知,就是政府、机关一律不许办报刊杂志。据说由于这些部门根本没有新闻力量和采编常识,办出来的报刊杂志让人啼笑皆非,所以报刊杂志的总体情况到了不整顿不行的时候了。
一刀切就自然谈不上公平,有些办得好的杂志、报纸也难逃厄运,一时间,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行业类报刊杂志如流浪狗一般满街转悠。
戴晓明对于商机的嗅觉是相当灵敏的,他决定把赚钱的报刊收到自己旗下。但是林越男找到他,说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戴晓明说,你倒说说看,这件事有多复杂?林越男说政府机关办报刊大多是为了找钱,没赚到钱的就不说了,死不足惜。赚钱的自然是这些单位的钱柜,动人家钱柜是最遭人恨的事,你看方煌和晚报全是按兵不动,难道他们不知道《支部生活》和《旋转大舞台》卖钱?可是他们都不愿意成为众矢之的。戴晓明不快地说,我能有今天就是跟他们不一样,老实告诉你林越男,从我第一天到芒果来上班开始就没想过立牌坊,要不也拚不过他们。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林越男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说。
“什么意思?”
“当初你一无所有,当然可以无所顾忌,现在你家大业大,经不住闪失了。”
戴晓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而是叹了口气。
这倒让林越男颇感意外,笑道:“你不是一天到晚都气壮如牛的吗?”
。
戴晓明道:“在中国,只要是想做事,必有无形的绳索绊着你,叫人动弹不得。”他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想着他也算是做足了功课,却是一点起色都没有,北京方面鸦雀无声,那么他做任何事也必然有所顾忌。这些也就算了,关键是以他的个性,做冤大头还不被人当回事的感觉特别令他不舒服。
林越男是唯一一个能读懂戴晓明的人,她不紧不慢道:“你这种做任何事都喜欢急风骤雨、立竿见影的人,总有一天会被政治吃掉。搞政治需要智慧,但更需要忍耐,需要良好的人际关系,需要长时间被别人了解的过程。这些都是你最不擅长的。”
戴晓明当然听不进这些,他说我做人不可能那么周到。而且在他看来,林越男无非是妇人之仁,什么是政治?能够建功立业就是最大的政治。
于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口气收编了五个赚钱的报刊。
《支部生活》是用党费来订阅的,所以旱涝保收。这是中国特色,没有什么值得批判的。组织部门有人用开玩笑的语气放出话来,谁动我们的杂志,我们就动谁的位置。正如林越男所说,这是一件怨声载道的事情,不赚钱的报刊无端被灭,巴不得有人拉一把却无人理睬,肯定对戴晓明有着一股无名火,赚钱的报刊自然是恨透了戴晓明,认为他这是巧取豪夺。戴晓明就是再刚愎自用,也还知道自己远不到无所顾忌的火候,于是他只好同意《支部生活》挂在报业集团的名下,仍旧允许他们自产自收。
这下就更炸了锅,不平则鸣,其他被收编的报刊大都是些轻松主题,现在因为拿不住戴晓明便落得拱手相让的下场,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戴晓明。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当戴晓明终于有机会反省自己的言行,他发现人的变异是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现象,也就是说很可能你对某一件事情处理不当,或者几件事,它们积累下来,在这期间一个改革者的形象可以很轻易地变成一个吃独食的家伙。既然天使已经变成妖魔,是非曲直也就很容易地被庸俗化了,而你那些没有深思熟虑过的举动只会加速这种庸俗化、妖魔化。
可惜,当时的戴晓明并没有那么清醒,其实人在大多数的时候是不那么清醒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时的戴晓明只有深感自己朝里无人的悲哀。
慢车就是慢车,晃晃荡荡地几乎每个站都停,让人有一种毫无指望的感觉。
夜深以后,车窗外就变得黑洞洞的,坐在硬座车
厢的人大多是草根阶层,看上去横七竖八地睡着,空气很糟,是各种奇怪气味的混合体。列车员早已无影无踪,有人旁若无人地打着呼噜。这时呼延鹏突然醒了,他身边的槐凝仍在沉睡,微低着头,像在做祈祷的虔诚的教徒。而呼延鹏醒后,脑子像水洗过一样清亮,一点都不混沌。
老半天他才明白这是因为饿,人饿的时候总是特别清醒。呼延鹏知道他叫醒槐凝也没用,因为两个人落荒而逃,什么行李都没拿,绝不可能有什么吃的。
和所有的男人一样,总是在逆境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的另一半。呼延鹏也不例外,他发现自己到沈阳以后就没给透透打过一个电话,他真的是太投人工作了,完全没有时间风花雪夜。现在工作告一段落,他便格外地想念透透。手机早已没电了,打电话肯定没门,可是为什么透透也不给他打电话呢?
呼延鹏开始想,透透现在在干什么呢?
时间过得很慢,呼延鹏几乎是一分一秒地熬着,体验着从未体验过的奄奄一息的感觉。槐凝终于睁开了眼睛,当她发现呼延鹏神色黯然地凝视远方,倍感奇怪,“你怎么了?”她说。
”我已经饿得灵魂出窍了。”
槐凝想了想,起身四周环顾了一下,便向一位面善的妇女走过去,那女人睡得正香,槐凝轻轻地推了推她,女人醒了,还以为要查票。槐凝指着她面前小茶几上的塑料袋说:“大姐,能卖给我两个茶叶蛋吗?”塑料袋里大概有十多个茶叶蛋。
槐凝掏出钱来,面善的女人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道:“你拿两个去吃吧。”说完调整了一下位置又睡。
呼延鹏一口气吃下了两个救命的茶叶蛋,几乎被噎着。槐凝从包里摸出半瓶矿泉水,还有一小瓶维生素药片,“喝水的时候吃两片,就当是吃了两个苹果。我身上就这么多东西了。”说完她侧过身去,头倚在硬座的椅背上继续她的美梦。呼延鹏突然觉得和槐凝在一起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她做事既不渲染,也不一惊一乍的,无论到了什么境地都显现出一种风范。这太让呼延鹏感到意外了:女人中竟然有这样的极品。
有一绺头发垂了下来,柔和地挡在槐凝那张无欲无求的脸上,随着列车的节奏轻轻晃动着,说不出缘由的,呼延鹏从心里很想帮她把这绺头发小心地拨到一边去。
深夜,硬座车厢,茶叶蛋,半瓶水,低垂的发丝……总之这些现代生活中峥嵘岁月的记忆,至今还深藏在呼延鹏的脑海里,没有丝毫的褪色。
有两个神情严肃的人来找宗柏青,他们是市交警大队的。
宗柏青把他们从办公室领到会客室,客客气气地奉上茶水。他们告诉宗柏青他的车撞了人,司机逃逸,他们也知道不是宗柏青本人开的车,因为有目击者形容了肇事司机的长相,跟宗柏青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车主是宗柏青,便有许多事难逃干系。首先是肇事司机的下落,其次是被撞成重伤的病人还躺在医院抢救,总之有一系列的善后工作要做。这两个人向宗柏青出示了证件以及车祸现场的照片。
柏青当然知道这事是谁干的,脑袋当即嗡的一声。但先去看病人肯定是重中之重,而且可能因为他在媒体工作,交警大队的人也比较谨慎,没有用喝斥的语气跟他说话。他也表示会积极配合交警部门处理好这件事。
送走交警大队的人,柏青立刻去买了许多高档营养品以及进口的水果,跑到指定的医院一看,顿时傻了眼,病人住在脑外科重症监护室,被所有的精密仪器包围着,那个阵势已把人吓个倒立,病人满头满脸裹着纱布,像裹珍粽一样根本看不到眉眼,全身上下都是管子,至少有七八条之多。大夫说,病人送进来之后就没有醒过,基本上可以断定是脑死亡,但是病人家属坚持要维持生命体征,所以花费是相当高昂的。
坐在病区走廊的长椅上,宗柏青的脑袋一片空白。每次他的大舅子跟他借车他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可还是出了事,而且出了事还跑,那就变成了负全责,还要接受更大的惩处。现在植物人躺在医院里,轿车扣在交警大队,打他大舅子的手机一直关机。宗柏青简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班以后,柏青回到家,神态凝重地倒在沙发上。
老婆走过来帮他脱掉西装,又递给他一杯泡好的明前龙井,然后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柏青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其实,他已经知道老婆会说什么,果然老婆也是这么说的,无外是她哥哥不能坐牢,她爸爸知道这件事会犯心脏病。老婆是仁慈之人,但是宗柏青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厌恶甚至痛恨仁慈二字,他已经快被这温情杀手桎梏到窒息的程度。他宁愿她冲到她父亲那去告状,至少可以让他的心里舒服一点,缓解一点。可是她不会这么做的,你也不能要求一个善良温柔的女人,一个坚持亲手给丈夫盛汤盛饭举案齐眉的女人,一个同时还兼有好爸爸富爸爸的女人那么合你的心意。
也许正因为这些说不出的理由,让从来不会发火的宗柏青大为光火,他把手中的杯子砸到地上,他说,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可以送一张支票到医院去,可是以后呢?医生说这种情况可以拖一两年,甚至五年,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做账?怎么把这个账做平?你替我想过没有?!我还要到你爸爸那去说是我撞了车,横竖两头你都是好人,那我呢?我在报社就没有一个形象问题吗?!
柏青的老婆是不会跟他吵架的,她是那种骨血中都透着修养的人。她被柏青吓呆之后面色苍白,接着珍珠大小的泪珠便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她蹲下身去,捡杯子打破之后的碎陶瓷,那种隐忍和委屈简直让宗柏青要发疯了。他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家门。
柏青搭计程车来到蓝色音符。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他要了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口便觉得五脏六腑腾的一下烧了起来,那种感觉很舒服,很彻底,他想,他也只有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来宣泄自己的情绪了。
他为什么就不能放弃这一切走掉呢?这个想法着实让柏青自己吓了一跳,其实一个人得到过就不在乎失去,尤其如过眼云烟般的财富。他为什么要像三文治中的午餐肉一样夹在中间喘不过气来呢?没错,他是爱老婆,爱舒适的家,爱车,爱目前的位子,爱签单的权力,可是再怎么说爱也是相对的,还没有达到要以受气作代价的程度吧。老实说他从心底很羡慕洪泽,倒不是羡慕他的不择手段,而是羡慕他不顾一切打拚的勇气。他更羡慕呼延鹏,他几乎就是现代青年的楷模,还在为正义、公平、针砭时弊而斗争。所有的这一切,他宗柏青早已把它们遗弃在大学校园里的绿草地上了。
也许车祸事件仅仅是一个导火索,他对自己的现状早已不满,只不过不让自己深想罢了。他甚至不愿意照镜子,干净得像个女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不要说阳刚之气,就连最后的一点血性也从他的眉宇间消失殆尽。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就万事无忧真不知道是祸是福,总之他是受够了。在别人眼中他就该没脾气,你什么都得到了你还发什么火?!他想,可能每一个人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