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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在监狱下手,阴谋使HⅣ病毒在黑人囚犯中蔓延,使黑种人慢慢死光,再解决社会上的其他有色人种。我批驳他,他就反问:“坐牢的,黑人不是占了多数吗?”继而说此论不是他的首创,而是有所本的——一本书曾这般揭露过。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说:“妈的亏得你没投错胎,你这般老和政府过不去,放在‘四人帮’时期的中国,你的成分再好,也得吃花生米!”他说:“政府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纳税人养着的?我偏要反!”我只好耸耸肩膀。不过,他的这些“反动”言论,都是私下与朋友、同事聊天时漏出来的,平时上工,侍候白人顾客,倒不敢太放肆。
有时他按捺不住火气,也捅点娄子。比如,有一回他侍候一群英国来的绅土吃午餐。先是沙拉,继而主菜,再是甜点,最后上咖啡。要咖啡的人不多,华尔特都奉上了。正待走开,一名绅士问:“请问,有红茶吗?”华尔特答:“有。”于是去给绅士泡上一壶茶。不料开了这个头,绅土们就先先后后要起“英吉利红茶”来,害得华尔特气喘吁吁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后,他以为彬彬有礼的英国人好欺负,吆喝一声:“你们一起叫,免得我跑这么多来回行不?”永远不怒形于色的绅士们,霎时全噤了声。事后,华尔特当然没好果子吃。全国有名的五星级宾馆,容得侍者耍横吗?绅士们向经理投诉,华尔特受到停职两星期的处分。
华尔特就是这般,小错不断,每年总被领班们开上几张警告信。有时候是上班溜号,躲到某个角落睡十分钟懒觉;有时是人家在干活,他却在职工食堂看美式足球大赛现场直播;有时是因份内工作不干,推给同事干,遭搭档投诉;有时是迟到半小时。有一回,他把《花花公子》杂志掖在屁股上的口袋里,在宾馆大堂里招摇,让总经理看到了,又给记了一过。
怪也不怪,他在人事部的档案卷宗里,论警告信、投诉信之多,堪称“冠军”,二十多年下来,却没给“炒鱿鱼”。须知以高级宾馆的规矩之严,一错再错是免不了卷铺盖走路的。为什么惟独华尔特保得住饭碗?同事们说,原因只有一个:他是黑人。按照加州的“平权法案”,少数民族受到保护。此说不无道理,华尔特在宴会部既然是“唯一的”,又有多年经验,如果把他开除掉,酒店为了凑数,也得再行雇上个把黑人。既如此,不如把勉强算得规矩和卖力的华尔特保住。更重要的是,开除了他,代表工会权益的律师一定出面,控告宾馆“种族歧视”,无穷无尽的诉讼,够你烦的了。不过,华尔特有的是自尊,谁要当面说他因是黑人而受袒护,占上便宜,他非扯直嗓门,和你争个水落石出不可。
以上所说的,基本上是我所目击的,所谓“眼见是实”。这些行迹当然可以视为组成他生命的“破折号”的“点”。不过,我对这个人,永远不缺的是好奇心。他的坦率,为我观察全貌提供了绝佳的条件。我有事没事和他开玩笑,有时也严肃地探讨关乎人生和生命的题目。我渐渐得出这样的结论:华尔特是以“本能”生活的人。准确地说,他是对本能不加伪装的人。纯为满足本能而活,在婴儿时代,是生命的本色;成人以后还是这般,质量没有提升,一任原始欲望主宰,则只算低级的生命。然而,及时行乐,不是许多缺乏宗教情操的人的人生信条吗?华尔特因为独身,因为自由,走得更远,放纵得更彻底罢了。
孔子云:“食色性也”。说到吃,华尔特住在下城“田德隆”区的廉价客栈,没有厨房,他也从来不开伙。上班时在宾馆的职工食堂吃,不费一个子儿。休息日在大街上逛,饿了随便进麦当劳买个“大麦”汉堡包。他的口味并不精致,塞饱肚子就行。
至于美国人最为注重的“色”,他倒是身体力行,乐此不疲。他并没有固定的性伴侣,女儿的生身母亲,他去探望女儿时总会见到,但自从女儿出生后,他没和她发生过关系。如果有机会,他也会勾引女人。他和宾馆里电话总机室当接线生的黑人小姐有过一腿,后来她断不了伸手要钱,他没法满足,才不敢溜进电话室去调情。他最大的兴趣,是嫖妓。不过,他不是“约翰”——通常意义上的嫖客,而是敲竹杠专家,一些妓女恨他,但又需要他。
华尔特居住在“田德隆”区边沿,附近的跑华街上,到了晚上,便浮现许多特别的身影,她们以尽量暴露的超短裙和低胸衣,随街做出性挑逗动作,勾引男人。这些“性工作者”中,除了少数无家可归者外,还有以下几类:和丈夫或男友吵了架,离家出走的;有家庭和儿女但穷得没办法,来干点“副业”的;也有瞒着家人,来街上挣外快好满足毒瘾的。她们,都可能是华尔特的猎物。
华尔特的日常作息十分奇特,如果不用上早班,在凌晨,早则两点多,迟则四点多钟,便爬起来,洗个淋浴,穿上厚厚的皮夹克,走进无论哪个季节都不脱寒冷的大街。为了起早,他习惯了早睡,晚饭吃过,才七八点钟,夜幕未落,他已经把懒洋洋的身躯,放倒在嘎嘎作响的旧弹簧床上。反正除了看电视上的球赛,没有消遣。脑筋简单的家伙,从来不曾因心事失眠。一觉睡醒,才是半夜,街上有的是行人。他大模大样地溜达,在咖啡店附近游弋。他用不着和妓女套近乎,一成不变的,是守株待兔的套路。他装作漫无目的地东站站,西走走,口里叼一根万宝路,手里一杯冒热气的咖啡,白色的纸杯在夜色中颇为引人注目。这是他的道具。不要多久,妓女便趋前搭讪,首先是讨烟,他大方地送上一根,然后色迷迷地盯着她。那些兜客兜了一整夜,收获甚微或一无所获的妓女,以最后的力气,把烦腻和疲倦收起来,向他献起媚来。随后的交谈总是开门见山的:“早上好,就你一个人?”“当然,你看不到吗?”“能不能请我喝一杯咖啡,加两个甜炸圈?”“可以是可以,你怎么报答我呢?我可不是慈善家。”华尔特把妓女带进店里,掏出一元六角,让妓女买了东西,然后把人带进客栈的房间,春风一度。他代垫的钱,比起一般百儿八十块地付的嫖客来,几乎是“吃白食”。有时,华尔特连这一块多钱也不必出,只要把在凌晨来敲他房门的落魄者让进来就行。
妓女所以“不顾血本,清仓平卖”,不过是贪图华尔特有个房间。华尔特长住的廉价客栈,房租每月五百八十块,还是因了他是住了五年多的老房客才获得的优惠价。一个卧室,附有厕所和浴缸。每星期有墨西哥来的清洁工清扫房间,换洗被单一次。于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妓女不时上门来,这些可怜的半夜游魂,央求进来洗个淋浴,在沙发上躺到天亮再离开,有时仅仅是抽他的一根香烟,除非华尔特心情特糟,她们大多如愿得偿,在倾盆大雨的黎明得到喘息之地,华尔特岂会放过,他要像王子般享受性服务。
“白嫖”,似乎是华尔特最为骄傲的“优胜记略”。哪一天,上班时,如果华尔特一脸得意洋洋,看到我这唯一“谈得来”的人在,就招手,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那一定是要夸张地描绘昨天的“风流韵事”。亏得他和盘托出,我得以洞察他隐私的一面,从而较完整地作出他的“灵魂拼图”来。
“今儿个凌晨三点,我正要出门‘打野食’,一个女子来敲门。我开门一看,却不认识,问她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小妞儿才二十岁,却会说话:‘哎哟,姐妹们都说华尔特待人最好嘛!’我问她想要什么,她声音抖索着说,外头太冷,这时辰做生意没指望了,只想找个地方歇到天亮,到地下铁头班车开了,便回对岸奥克兰市去。我说没关系,可是规矩你得懂。她连声说这是我的专业哩。我懒得动,就坐在沙发上,要她做口交。这妞儿是才下海的生手,一点技巧也没有,牙齿老碰得我作疼。我一把推开她,骂她个狗血喷头,笨蛋,有这样干活的吗?纯粹是咬人!她可怜巴巴地说没经验哩,我教了,还是不会,我吼叫:不要了,笨到家了,怎么治?赶了她出门,她乞求说让她再呆一会,我不让,把她抓起来,扔到外面去,关上门,她在门外哭了一会,才走了。哼,活该!”他没说完,我指着他骂开了:“华尔特,你他妈是天下第一号混蛋,怎么欺负弱女子?还是你的同胞呢!”我这才发现,为了本能的发泄去嫖妓,未必是最卑污的;毫无怜悯心地向比他倒霉的人施虐逞暴,才是下贱之尤。这样的灵魂,岂止荒芜,还是十分黑暗啊!为了这事件,我好长时间失去听他显摆的兴趣。后来,我进一步探究他的动机,该是低级的心理补偿吧?他在宾馆当侍应生,因了本身的劣根性,出错特别多,受头儿的训斥自然频繁,吃够了苦头,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他才“高级”起来,威风起来,如果不凌辱孤苦无告的妓女,哪里去找沦丧殆尽的尊严和价值?
如果说华尔特在“性”上专拣便宜,也不全面,除了为“败火”而速战速决外,他也会慢工细活,享受他名之为“做爱”的乐趣,在那场合,他可舍得花钱。不过并非付“肉金”,而是买些毒品,和性伴侣一起吸食。我追问他是什么毒品,他说是大麻,每一回顶多花个二十块(他通常借钱借这个数,兴许是为了这笔开销)。不过,熟悉他的人说,这家伙,毒瘾才不这么小呢!大麻烟不管用,吸的是可卡因,有时钱不够,就买“石头”,放进香烟里抽。“石头”(ROCK),是劣质的可卡因制品,价廉,但上瘾后更加难戒掉。对此,我不置疑。对这家伙的堕落,你怎样估计也不为过。他不作奸犯科、抢劫杀人,在年轻时是胆量不够,中年以后有了不错的工作,才使沉沦不致带上侵略性。吸毒的开销奇大,这也恰恰说明了,他的经济状况何以从来没好过。
三年前,华尔特终于被宾馆炒了鱿鱼,这回,肤色救不了他,年资救不了他,工会也无法施以援手,为的是,他栽在“自家人”手里。事情说来也平常:一个纯粹由黑人组成的协会,在宾馆开午餐年会。华尔特这人,侍候同一种族的客人,比对白人差劲,一副老大不情愿的傲慢相,餐盘不是轻轻放在客人面前,而是重重地一“摔”,把人吓一跳。这协会,去年开同样的午餐会,已经吃了华尔特的苦头,这回忍无可忍,多位客人联名写信,向宾馆的总经理告华尔特的状。事后,华尔特被召进人事部,主任摊开投诉信,说:“上次的警告信,你认了,签了名,当时你可是点了头,一旦再犯,甘愿给开革的。这回你
看怎么办?”华尔特搔搔头,说:“我认栽就是,算清工资吧,我走路。”
华尔特从此离开干了小半辈子的宾馆,好在工会没把他逼到绝路,让他到别家宾馆的宴会部打零工,亏这菲薄的收入,使他交得出房租,不必露宿街头。这光景,与过去没得比了,那时他一年收入五六万块,标准的中产阶级,在下层黑人中,简直算个“贵族”,也难怪他在同胞面前最是牛气烘烘。他离开以后,我遇到工会来干零活的伙计,问问华尔特的近况,他们都说:还活着呢。便没了下文。
去年我在下城街上,走下缆车,迎面碰上他。两年不见,他老得如此不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