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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松下来了。又说万夫人涂眼圈膏,是为了遮掩眼袋子。两人说着发笑。她们对照着华夫人要穿戴的宝蓝色真丝旗袍和翡翠手饰,细心斟酌,选择指甲油的颜色。不久,万公馆打电话来催,华夫人便穿戴齐整,又对镜端详一番,觉得头发梳得太死,林小姐便用一把尖柄子的梳子,替她挑梳那高耸的贵妃髻,突然华夫人在镜中看见林小姐在她右鬓上角头发里翻找,于是她颤然明白,头上又出现了白发。林小姐又替她拢了好几下头发,把白发掩藏在里面,不露出来,她才走出房门,去乘她的私人汽车。
在花园里,走向大门的时候,她忽然在一阵秋日凉风中闻到一股冷香,那是从墙东一角盛开的几十株“一捧雪”发散出来的。“一捧雪”是最上品的白菊花,却十分娇弱,在台湾很不容易养活。去年种下去,差不多全枯死,华夫人叫花匠敷了一春天的鸡毛灰,才活过来,突然间白茸茸一片,开得十分繁盛,万夫人因为跟日本人学插花,曾开口向她讨几株插盆。华夫人心里极不甘愿把这些尊贵的白菊送给她,但因万夫人嘴巴十分刻薄,她怕遭她哂笑,只得勉强去采几株,当她用手把一些枝叶拨开,却赫然看见,在一片繁花覆盖下,许多花苞竟已腐烂死去,冷香之中夹杂着一股花草腐烂的腥臭。这股腥香,使她联想起她丈夫病死前的情景,因为,当时他床头几案上插放的三枝“一捧雪”,也发散出同样的气味。那三枝大白菊是从他们南京住宅花园里采的,那时一共种有百多株。华夫人特别记得,抗日胜利那年,“一捧雪”开得最是茂盛。那年,她丈夫带领军队开进南京城的当儿,民众又哭又笑,热烈欢迎。英俊无比的华将军,挽着她走进花园,在白浪一般翻掀的“一捧雪”前面,异常温存地把一杯酒敬到了她唇边。
仆人报告车子已经开出。华夫人走向大门,临行,她吩咐老花匠黄有信,去把“一捧雪”的残苞修剪一下。
以上就是《秋思》情节之大概。
这篇小说的结构,前后可以分为三节。第一节最长,占全文篇幅一半以上,主要由华夫人和林小姐的对白构成。第二节约占全文三分之一,共只一段,内容是华夫人在花园面对“一捧雪”时的片刻感触。第三节最短,仅七行,主要是华夫人和老花匠的一两句对白。
就叙述方法和叙述观点来论,第一节和第三节属于同一类。作者完全客观,从小说人物之身外,记述描写她或她(他)们听得见的对白和表现于外的形态动作。也就是说,作者采用的是客观写实的手法。可是夹在小说当中的那一节,叙述观点和方法就很不同,作者主要采用“意识流”技巧,钻入主角华夫人的思维,从她的内部意识,记述她未表于外的主观感触。这一节,一千四百字,完全不分段,只是厚厚实实的一整块,这一大团主角的主观感触,经由园中盛开的“一捧雪”引发,只持续或包容在极短暂的片刻(采几枝花的时间),但却统摄了她数十年的漫长生命。
这篇小说里相当浓厚的社会讽刺,主要存在于作者客观写实的部分。在这部分,作者和小说主角保持着一大段距离,于是我们也用纯粹客观理智的眼光来看小说人物,把她们的言语行动作理性的分析,把她们的种种缺点作智性的批判,如此小说便产生了社会讽刺的效果。至于当中那一段“意识流”的主观叙述,则可说是作者对主角表现于外的言行之注解与阐释。由于作者在此完全取用华夫人的观点,叙述之中便牵缠许多感情因素。这感情,当然是华夫人的感情,不一定就是作者读者的感情。可是我们难免受到叙述观点和作者同情语气的影响,觉得不再容易对主角冷眼旁观,理直气壮地嘲评她的是非。这段主观叙述里,当然还是有相当成分的社会讽刺。可是讽刺的主要对象,不再是华夫人,却变为华夫人所蔑视的万吕如珠。
现在让我们从头开始,谈一谈《秋思》里的社会批评和讽刺。
最明显最客观的社会讽刺,当然,就是华夫人这起上流社会太太们,在政府遭受如此空前浩劫的今日,居然还躲藏在富贵豪华的安乐窝里,搓搓麻将,把全部心力集中贯注在“美容”这么一件肤浅的小事上。保持容貌之美,是她们最关心,也可说是惟一关心的事情。年轻的时候,如果天生丽质,这当然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远离青春年华之后,还要使美色不褪,就不得不取用一些人工方法来挽救,或请美容师做脸修眉;或如万太太,用蓝色绿色的眼圈膏遮掩眼袋子。这些女人,既不必担心物质生活的匮乏,惟一的忧虑便是老去,丧失美色。所以当华夫人得知头上又生出几丝白发,她会震惊得说话声音也颤抖起来,仿佛末日已经逼近在眼前。
华夫人赴约去万公馆,不过是和几个太太打麻将。她却像要参加世界选美赛似的,那样一丝不苟认真化妆打扮。首先到“百乐美”去做头发,梳成一个高耸的贵妃髻。然后雇美容师林小姐来家里,替她做脸,修眉毛,修剔手指甲。并细心斟酌指甲油该用何种颜色,以配合玉器首饰和宝蓝色真丝旗袍。她不能容忍小疵,头发梳得紧了一点,就嫌不好,还得由林小姐替她挑松一番。
而林小姐这个年轻美容师,是社会上另一种典型人物——即喜欢奉承讨好上流社会人士的典型。她“满脸羡艳的神情”,“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称赞华夫人皮肤的美色,“捧着”华夫人的手,叹道:“我从来没见过,竟也有生得这样好的皮色!”华夫人皮色美好,大概是真的。可是林小姐那种口气和态度,却难逃谄媚之嫌。聪明的林小姐,必然感觉出华夫人对万夫人的忌意,因而“噗哧的笑了一下”,偷偷告诉华夫人,万夫人曾经动过拉面皮手术,可是最近脸皮又松下来,每次她去替万夫人做脸,万夫人总发脾气。说着两人都笑起来。后来林小姐又提到“万夫人有了眼袋子,不涂眼圈膏是遮不住的”,两人就又笑了起来。我们不怀疑林小姐喜欢华夫人,胜过万夫人。可是我们不禁怀疑,当她到万公馆替万夫人做脸时,说的话是否又有另外的一套。
华夫人心里,显然颇为妒恨万夫人。原因不少。首先便是上流社会女人基于虚荣心的争风吃醋。从小说头一句话,我们就可窥知华夫人这种心理:
“林小姐,你说老实话,万夫人跟我,到底谁经得看些?”
华夫人心里,当然明知万夫人容貌比不上她。但她还是一再的需要别人的附和肯定,以加强她的自信,以满足她的虚荣。她吩咐女仆阿莲,回电话时不要告诉万夫人林小姐在替她美容,亦是她虚荣心的表现。她不要别人知道,特别不要万夫人知道,她的美色是用心“打扮”出来的。
她妒恨万夫人的第二个原因,便是万夫人说话十分刻薄,曾当着人取笑她,叫她“摩登外婆”。这样的取笑,对于惧老如死、惟恐花容褪色的华夫人,所引起的刺激反应,我们可想而知。
上述两个原因,我们是从小说第一节,即华夫人和林小姐对白的部分,推断得知的。
然而华夫人嫉恨万夫人的最根本也最潜在的原因,我们却必须等到读过小说中间那一大段“意识流”叙述,才能明白。从这一大幅统摄华夫人过去背景的意识摄影,我们得知她心爱的亡夫,曾是一个抗日大英雄。抗日大将军。珍藏在她心中的一个永恒记忆,便是抗日胜利后,华将军带领军队开进南京城时的伟大动人场面。这一光荣记忆,溶入了她的灵魂,于是任何和这份记忆的意义互相抵触的事件或潮流,都会受到她心灵固执的排斥。万大使夫人由于丈夫要外放日本,而表现的那种沾沾自喜态度,对日本物质生活和繁荣社会的崇拜,对日本风俗语言的热心模仿学习,那种周身沾染的“东洋婆的腔调儿”,都和当年华将军为了维护民国的尊严而统率国军击败日本侵略者的光荣事迹,在意义上完全背道而驰。这,就是华夫人忌恨万夫人的最根深蒂固的原因。当然,在这份忌恨里,也很可能夹杂着醋意,因为万夫人的丈夫还健在于人世,事业飞黄腾达,而一度轰轰烈烈的华将军,却已久离人间,被世人遗忘。
凡是“意识流”叙述,当然必是取用小说角色的主观观点,而我说过,小说作者的观点,不必和小说人物的观点相符。但在《秋思》中间这大段“意识流”叙述里,我们却可由作者显然的同情态度或“语气”,感觉到作者的观点和华夫人大致相合。于是华夫人对万夫人的蔑视与批评,也就成为作者本人对万夫人(以及似她一般出售自己尊严来媚外或媚世的人)之蔑视和批评。此外,作者亦借用华夫人的意识观点,抒发他自己对世事无常、盛衰难料之感慨:不很久以前,中华民国是光荣的战胜国。日本是卑微受辱的战败国。可是今日,国际情势又是多么的不同!
小说里有一点,特别富反讽意味。尽管华夫人心里鄙视嫉恨万夫人,百般不愿把“一捧雪”送给她,想道:“难道这些极尊贵的‘一捧雪’就任她拿去随便糟蹋了不成?”可是终于她还是掐下了好些枝,“一束白簇簇的‘一捧雪’在她胸前”,带去了万公馆供万夫人插盆玩赏之用。大概,为了避免被人取笑,就连我们的华夫人,也不得不时而牺牲尊严,委屈自己应付一下现世吧!
华夫人的这种尴尬处境,其实正影射我们传统社会文化今日所陷之窘境。这,就牵涉到《秋思》这篇小说里,隐含在社会写实表面下的主题和象征含义。
如果我们只读小说前半,即华夫人和林小姐对白部分,我们会自然而然把华夫人和万夫人归为同一类型,也会自然而然随着作者的客观隔离之态度语气,用嘲讽的眼光来审视批评这样的上流社会女士。可是读到主角的“意识流”叙述,突然之间我们发现这两个女人不再是同类,反而有了雅俗之分,天壤之别。于是我们领悟,作者原来存心以华夫人暗示品质之高贵优良,而以她象征我们的国家和我们传统社会文化。又以万夫人暗喻品质之凡俗粗劣,而以她象征国际现世、工商业社会和科技文明。而且作者并不是从中间那段主观叙述才开始有这种用意,却早在小说开头就大量埋下伏笔。首先,这两个夫人的姓就有暗示作用。“华”一字,形容“质”之美;“万”一字,形容“量”之多,华,使人联想到“中华”;万,使人联想到“万国”。华夫人皮色美好无比,手长得像“一件艺术品一般”。她皮肤细嫩,是因为天生丽质,不是因为梳妆台上摆列的化妆品之人工保养。她戴的首饰是至美的玉器,她梳的发式是高耸的“贵妃髻”。总之,华夫人的容貌是天然高雅气质的表征。相反的,万夫人皮肤粗劣,动过拉面皮手术,马上又松了下来。她喜欢浓妆艳抹,“蓝的,绿的,眼圈膏子那么擦着”。这样的相貌打扮,就给人粗俗之感,再加上她模仿日本人,“连走步路,筛壶茶,也那么弯腰驼背,打恭作揖”,又一心向往日本的东西,羡慕东京战后的繁华,这些都明白呈现出万夫人的功利观念和媚世态度。
如此,华夫人对万夫人之怀恨,象征意义不难理解。我们五千年积留下来的精神文化,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