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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备分交的风波过去之后,薛厅长无可奈何,只得作出那个无理的决定。我
索性怂恿研究所几个快到退休年龄的高级工程师提前办了手续,这些纺织界的老前
辈在苍州一蹲就是近半年,还能不出成绩?”
凌云说时得意洋洋,成浩听了却大吃一惊。忙凑过去,小周已先抢过话头:
“凌云,你可真大胆!这事我听老张讲过,也佩服你有事业心,有魄力。但若是搭
进去自己的前程,可有点不上算!”
“什么叫前程?”凌云笑吟吟地指指四周,“帮这些草原牧民脱贫致富算不算
前程?现在不是兴技术人员跳槽吗?连我都要走这一步啦!”
“哦?”小周正是科技司的,便颇有兴趣地问她有什么具体打算?
“贷款办一家民间纺织企业,不照样给国家做贡献?还可以捞一个总经理当当,
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明显带有挪揄成浩的意思.凌云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先就忍俊不禁。
“真有点乱世英雄起四方的味道!”成浩半信半疑地问:“是不是薛厅长要砸
了你的铁饭碗,这才把你逼上梁山?”
“有点关系。厅长大人老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全厅上下一打量,也只有我涉
嫌最深。留在纺织厅恐怕无出头之日了,还不换一块舞台去施展抱负?”
凌云说完,笑着跑了开去,在草原上潇洒地转了几个圈子……风拂乱了她的头
发,把她的裙裾吹得蓬蓬松松,像是鼓足了气的风帆。
“哎!——”她突然回过头,让风儿捎来一句悠扬的呼喊:“迎接挑战吧!成
功属于强者!”
天空上,树林里,原野中似乎还有无数个绿色的精灵在一同呼喊着……
成浩被这个场面深深地打动了。然而身旁的河水依旧静静地流动,好像缺少那
点活泼与欢快,周围的气氛也显得过分沉默和庄重……
那十几年的岁月在身旁哗哗地淌过。过去的军垦战士和如今的大公司总经理之
间,还剩没剩下一点最基本的联系?
这时司机牵来了一匹高大雄壮的白色骏马,笑嘻嘻地问众人想不想骑马?
哦,在场的人没有谁比成浩更了解马和更热爱马了。他眯缝了双眼,迎着高原
猛烈的阳光,仔细打量着这匹有耐性有力量的聪明的动物:那雪白如波纹一般的鬃
毛,那挥动不停的尾巴,以及不断刨踏地面的强硬四蹄,都如此生机勃勃!
一个记忆在这瞬间里挟着痛苦袭来:脑海里铺展开了片荒凉的原野,一条孤零
零的影子消逝在风尘深处……
初进草原的人们相互推诿了半天,才悬着心挨个儿上马,凌云拿几位表情尴尬
的骑士打趣了一番,便瞄准成浩说轮到他了。而他却说不想骑马。
“是不想骑,还是不敢骑?”凌云不知底细,果然气势汹汹地逼上来。
成浩不再答话,走去接过了缰绳。他并不急着上马,而是如同一个老练的骑手
那样亲昵地拍了拍马头,并且用手轻轻梳理着马鬃……熟悉的牲口气息与青草的刺
激使他精神大为振奋,而人的抚摸又让那匹本就训练有素的坐骑更加温顺。然后他
左脚用力踩住马澄,一手紧挽缰绳,一手轻搭鞍座,飞身上马,眨眼功夫整个人已
经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了!
大家轰然喝彩,凌云第一个拍起手来:“棒极了!棒极了!真像西部牛仔!”
只见成浩一抖缰绳,那匹马迈开轻便的四蹄,漫步横过一片浅洼,溅起了串串
清亮的水花……
一场真正的驰骋开始了。
骏马旋风般地掠过人们眼前,马蹄敲击着草棵,好像快要飞起来……
成浩仍旧保持着一个杰出的骑手那种优美的姿势,但却性急地用两条长腿夹紧
了马肚。碧草翻滚的原野逐渐在马前呈现出全貌,阳光照耀得他只能半眯着扫视前
方。他贪婪地呼吸着草原上独有的新鲜空气,感到通体清爽,一腔积郁早就随之排
出,被那溶入生命的绿色净化了。
满面劲风呼呼地掠过耳旁,仿佛自己离那个血气方刚的时代,那种艰苦单纯的
生活,那些充满了理想火花的幼稚追求,越来越近……
呵!在蹄下疆土延伸出去的另一城,你曾饱尝过凄厉而苍劲的风;后来回到京
都,八面来风都浩浩荡荡,辉煌但却浑浊,没有那般清澈透明了,只剩下一种奔驰
的快感还未从你意识中消失……原来这正是你平时喜欢自己开车的真正缘由——那
时你才重新获得了驾驭一匹烈马的兴奋、冒险与刺激啊!
他伸直双臂像要拥抱眼前的绿土,于是那风便越发猛烈地刮动过身上的每一根
骨骼和每一条神经,尖利有如犁烨。他恍惚觉得自己也化作了一片新鲜的绿土,正
被痛苦而欢乐地开垦着……而他原本让岁月磨砺得十分坚硬的心此刻便一寸一寸地
翻软刨松,一点一点地扩大开去……
成浩畅开性子舒坦地跑完一圈,才勒过马头信步由恒地转回去。就在此时听见
了凌云的呼喊,于是他紧挽了缰绳笔挺地坐在马上,微笑着等候。
“老天!原来你不是第一次进草原!”她气喘吁吁地跑近,“林处长还说你是
重点保护对象,怕你迷路呢!”
“重点保护对象?不是国宝吧?”成浩拍着马头哈哈大笑,“我十九岁就独自
骑着马穿过了一片渺无人烟的大草原,连夜去为染上瘟疫的羊群求救——从那时起,
我在生活的道路上就再电没有迷失过方向!”
他说着一勒缰绳,白色的骏马就高高扬起前蹄,整个马身几乎都直立起来,马
和人好似笼罩在一圈阳光形成的辉煌中,金色光芒勾勒出那如腾如跃的雄姿。
这个男人的样子无拘无束。他没有穿外套,白衬衫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肌肉
结实的胳臂,笑声直冲自己的脑门。凌云忙抑住心跳移开眼睛,极目处一片寥寂清
阔……
成浩的眼睛也越过这个女人头顶,思绪清澈透明得有如头顶上的片片白云,轻
轻飘向高空……
成浩坐在主席台上冷眼看去,感触颇深。
两会同时召开,简短紧凑,有条不紊,正是他一贯的工作作风。工业化试验完
全达到了设计指标,引进机械也运转正常,何不让各处来宾济济一堂,评功摆好?
两个验收小组的成员在鉴定材料上签字时都喜笑颜开,身边的州委书记和毛纺厂长
从始至终合不拢嘴,曾跟他们过不去的省厅一干人像已前嫌尽弃……唯独凌云坐在
会议室的最后排,完全是这台戏的观众模样。
昨晚拟定两个验收小组的成员名单时曾僵持不下。搞了好几年的项目,人力物
力投入不少,如今在成果申报书上有无名份,就直接意味着对过去成绩的肯定。然
而名额有限,无法人人如愿,当着州领导的面,省厅几位处长与工厂代表争得面红
耳赤。最了解情况本该诉之公道的林处长却一声不吭,让主持会议的成浩好不为难!
有些事情在预备会上扯来扯去简直难辨是非嘛!
引起争议的就有凌云曾跟他提起过的那位老技术员。也许在山沟里呆久了难免
落伍,后来的技术引进中他并没有什么特殊贡献。然而前期开发却功不可没,偏偏
有人借他的历史问题纠缠不清。毛纺厂一个副厂长说是犯了作风错误,但引进设备
的集装箱进厂这一段路,完全是他组织人肩扛手撬过来的。安装调试时为了把外国
机械那点本事学到手,他三个月没有进家门。难道一个女工帮着送送饭洗洗衣服也
算男女问题?扯淡!荒唐!眼前发生的事他难以理解,也无法处置。
出乎意料的,凌云表示放弃这份荣耀。她一直是项目的主管工程师,两个小组
的席位都该有份。不就名额有限吗?她这一让问题便可圆满解决了。那些准备最后
刁难一番的厅干部只好悻悻地打消了主意。
……几个面孔红润的藏族姑娘牵过来一条红绸带,随着成浩手里的那把剪刀轻
轻一抖,人群欢呼着涌向新建的厂房和车间去参观流水作业。
直到这时,看着那些少数民族的后代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就掌握了世界上最先
进的毛纺设备的操作;看着那些原本臭哄哄的肮脏的牛绒经过分梳洗毛的处理,很
快变成了清洁柔软身价不凡的新型纤维;凌云才感到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热辣辣
地躁动……
在人们欢呼胜利的时刻,面对这条经过无数周折才得以成功实施的生产线,成
浩眼睛无法离开那个神采飞扬的女人。
“其实,今天只有你才是真正的功臣。”他走过去轻声问,“为何你要放弃本
该属于自己的荣誉?”
凌云侧着身子报之一笑,眼睛并不离开情绪高昂的人群:“嗨!一个人要是真
正追求自我价值,就应该看重心灵的自由,别拿这些去换任何徒有虚名的东西!—
—社会只相信这句话:叫作英雄不问出处!”
新鲜!他想,却没有作声,只是脸上的笑容更加诚挚温柔了。
对面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洋溢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乐观向上的活泼情趣:“嘿!
也许无产者只有真正地解放了他自己,才能最后解放全人类吧?”
他把浓黑的眉毛抬得高高,跟着人流一边走一边惊讶地问:“你是在发表女巫
的宣言,还是在解说人类的命运?”
凌云早觉察出那对眸子里的关切清澈如水。但她控制住想望望那双眼睛的心愿,
而把头扭向一旁那徐徐朝他们靠过来、正迅疾转动着无数个白色纱捻的走锭纺纱机,
也用几句戏言轻轻带过。
“哦,我可不会唱那些高调,我只清楚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比如这条生产线
就是你我共同努力的成果——私闯京都林处长只略知一二,省厅和工厂无非听见个
风声,大家都被蒙在鼓里了,没人清楚真象!如今在这儿聚首,你不觉得挺有趣吗?”
“我觉得有趣的是你!”成浩端详着那张生气勃勃的脸庞,缓缓地说:“每次
见面,我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这个谜底很简单,猜出来便索然无味!”凌云不加思索地挥挥手说。
他们离开人群向厂门外走去。那里有一片逐渐低矮下去的河床,河对岸高远深
邃的天空下,那些简简单单朴朴素素的丘陵、平川和梯田,都被夕阳染上了千变万
化的色彩。
“哎,我好像在梦中来过这里!”
成浩收住脚步,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透明起来……
凌云从侧面打量着那个洒满余辉的英俊面庞,小心翼翼地问他过去是否吃过不
少苦?许多同龄人表面看去像是命运的庞儿,实际上都无法逃脱那场浩劫和磨难,
对不对?
成浩移开眼睛去看身旁光秃秃的黄土岗——那片劲草正为了生存而咬定山石不
放松。他控制住自己,轻松地表示,可以考虑满足她的一部分好奇心。
“你忘啦?这里有个女巫!”她笑着冲下斜坡,才回身扬扬手,“一切都不用
你坦白交代,我自会道出前生后世!”
这爽朗的笑声像含有一股魔力,成浩不由自主被吸引到河边。刚收割的的庄稼
地使人顿生开阔之感。
成浩迈开两条匀称的长腿上了田埂,笔直地站在那里凝望河对岸,心中陡然聚
起许多感触,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都在脑海里连成片,结成网了……
凌云的脸上已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