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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这个人我连最简单的任务都不能放心地交给他,他却很少发牢骚。他过分重视“效率”,凭着有限的一点商业经验,他有时谈到军队薪饷和供给情况,以及“一个人一小时完成的工作量”的效用,并说:“在商业上,他们可逃不脱惩罚。”
他睡得很熟,而我却睡不着,心里烦得很。
在我们一起度过的几周里,我觉得胡珀成了英国青年的象征,因此,我一读到报上公开的演讲,说本来需要什么样的青年,世界要靠青年,我就会拿胡珀代替文章里泛指的青年,然后看看是否合适。这样,我在起床号前黑暗的时间里,有时会默默地沉思着:“胡珀群众会”、“胡珀招待所”、“国际胡珀合作”、“胡珀宗教”。胡珀是这一切事物的最可靠的试金石。
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比起刚从“军官训练队”来时,胡珀的军人气概变少了。这天早晨,他背着全副装备,看起来很不像个样儿。他像跳舞似的,滑行过来向我立正,举起戴着羊毛手套的巴掌对我敬礼。
“军士长,我要对胡珀说话……哦,你到底上哪儿去了?我叫你去查营房的。”
“对不起,我晚了吧?我匆匆忙忙把装备收拾起来。”
“那就是你要勤务兵的目的吗?”
“嗯,严格地说,我想是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自己有事要干。如果你待他们这种人不好,他们会用别的方法来报复你。”
“嗯,现在去查看营房吧!”
“好咧——啊。”
“天啊,别说什么‘好咧——啊’的吧。”
“对不起,我的确想要记住。我刚才是顺口说出来的。”
胡珀走了的时候,军士长回来了。
“长官,指挥官刚走上这条小路,”他说。
我出去迎他。
指挥官猪鬃似的红色小胡子上凝聚着点点水珠。
“嗯,这儿一切都清点好了吗?”
“好了,长官,我想已经好了。”
“你想已经好了,你应当知道是不是好了。”
他看到破了的玻璃窗。“这块玻璃登上营房损失表了吗?”
“长官,还没有。”
“还没有?如果不是我看到的话,不知道这块玻璃你什么时候才能登上去。”
和我在一起他就不自在,他的吵嚷大都是由于怯懦,但是我并不因此变得好一点。
他领我去小屋后面的一段铁丝篱笆旁边,这段篱笆把我的地段和运输排的地段隔开来,他轻巧地跳过铁丝篱笆,走向一个长满荒草的沟,这条沟一度是那个农场上的界线。他在这儿开始用手杖刨地,像一只用嘴拱地要吃地下菌的猪那样,一会儿就发出一声胜利的喊叫。他刨出了一个垃圾坑,爱整洁的士兵喜欢这种垃圾坑:笤帚把,火炉盖,锈了的水桶,袜子和一块面包,同纸烟盒和罐头盒一道埋在酸模草和蛇麻草下面。
“看看这个,”指挥官说,“这些东西会给来接防的团队很好的印象啦。”
“真糟糕,”我说。
“真丢脸。离开营地以前,必须把这一切都烧了。”
“长官,很好。军士长,给运输排捎话,告诉布朗上尉,指挥官要求把这条沟清理干净。”
我不知道上校会不会容忍我不服从命令;他容忍了。他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用手杖扒拉一阵沟里的脏东西,然后转过身大踏步走开了。
“连长,你不应该这样做,”军士长说,自从我到连队以后他一直是我的指导和依靠。“你真的不应该这样做。”
“那不是我们的垃圾。”
“连长,可能不是,不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你跟上级关系搞不好,他们会用别的方法整治你的。”
当我门走过疯人院时,两三个年老的疯子在栏杆后面客客气气地嘟囔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老朋友,再见啦!我们会来看你们的。”士兵们对那些疯子喊道,“我们不久就会回来的。”“一直笑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吧。”
我和胡珀走在先行排的前头。
“喂,知道我们往哪儿开吗?”
“不知道。”
“你认为真的要干起来吗?”
“不。”
“不过是折腾一阵吧?”
“是的。”
“人人都说我们真要干起来了。我真的弄糊涂了。不知怎的,我感到如果我们永远不去打仗的话,这一切演习和训练好像都是蠢事。”
“我可不犯愁。到时候大家都有很多仗要打的。”
“啊,你知道,我可不要打太多的仗。只要说我打过仗就行了。”
一列陈旧的火车在侧线上等着我们;负责这列车皮的是一个铁路运输官,一群疲惫的士兵正在把卡车上最后一批长形帆布袋运到行李车上。出发的准备半小时就做好了,但一个小时后火车才开动。
三个排长和我合用一个车厢。他们吃夹肉面包、巧克力、抽烟和睡觉,谁也没带一本书。像时常发生的那样,火车常常停在两站之间,在头三四个小时,车一停,他们就把头探到窗外,注意城镇的名字,后来他们就没有兴趣了。在中午和晚上,人们把温吞吞的可可茶用勺子从桶里舀到我们的水杯里。火车穿过干线两侧风景单调乏味的地区,缓慢地向南驶去。
这一天的重要事件是指挥官的“命令发布会”。由传令兵召集我们在指挥官的车厢里集合,看到他和副官戴着钢盔,带着全副装备。他说的头一件事是:“这是命令发布会。我希望你们参加时要全副装备。我们偏巧在火车上,但这一事实是不重要的。”我以为他要打发我们回去重新着装,但是他盯了我们一会儿说,“坐下。”
“我们让营地处在一种很不体面的情况中。我随便走到哪儿都看到军官没有尽职责。丢下的营地是个什么样子最能说明团级军官的效率。营和营的军官们的荣誉就靠这个。而且——”下面的话他真说了呢,还是我从他愤怒口气和眼光里猜出来的?我想,他把话咽下去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让几个临时军官的松松垮垮破坏了我的荣誉。”
我们坐在那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等着记录下下一步工作的详细命令。一个较为敏感的人就会看出,他已经不能给人深刻印象了;他也许看出来了,因为他用一个好发脾气的校长的办法补充了一句:“我要求的只是忠诚的合作精神。”
然后,他看着笔记本念道:
“命令。
“情报。本部正运行于A地与B地之间。这是C地的主线,易于受到敌机轰炸和毒气攻击。
“意图。我打算到达B地。
“方法。火车大约在23点15分到达目的地……”等等。
要害地方出现在结束时宣布的“后勤”项下:C连抽出一排人,在火车到达侧线时负责卸车,那里有三辆三吨卡车把物资全部运到新营地的临时堆集处。一直要工作到完成任务;抽出的一排人看守堆集处,在营地周围警戒。
“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能给值勤的人发可可茶吗?”
“不能。还有什么问题?”
当我把这个命令向军士长传达时,他说:“可怜的老C连又倒霉了。”于是我明白这是在处罚我反对指挥官。
我给几位排长传达了指挥官的命令。
“喂,”胡珀说,“这差事叫咱们的小伙子非常为难,他们会发脾气的。他好像老是派咱们干脏活。”
“你去执行警戒任务。”
“好咧。但是,我在黑暗里怎么能看出周围的警戒线呢?”
灯火管制开始了不久,一个勤务兵闷闷不乐地顺着列车车身走着,他弄出的嘎啦嘎啦响声惊动了我们。一个有经验的军士大声喊着:“上第二道菜了。”
“敌人在向我们喷液态芥子气,”我说,“务必把窗户全关上。”然后,我写了一个简明的情况报告,说明没有人员伤亡,什么也没有受到污染,已经派士兵在部队下火车以前把车厢外皮的毒气消除干净。看来指挥官很满意这个报告,因为他再没说什么了。天黑后,我们都睡了。
最后,在深夜,我们到了要去的铁路侧线。我们的安全作战行动训练要求我们避开车站和月台。在黑暗中,从开动的火车上跳到铺着矿渣的轨道旁,引起了混乱和损失。
“到铁路堤下的路上集合。赖德上尉,C连的行动和平常一样慢慢吞吞。”
“是,长官。我们漂白车皮的工作遇到点困难。”
“漂白?”
“给车皮消毒,长官。”
“哦,我相信,干得非常认真。把它撂下吧,开始行动。”
到现在,我那些半睡半醒的、恼怒的兵士哗啦啦地在大路上排起队来。不一会儿胡珀那个排就出发,接着在黑暗中消失了。我看到几辆卡车,排成一队的士兵把补给品从陡峭的路堤上一件一件地传递到堤下。现在,当士兵们发现自己正在做一件目标明确的工作时,变得比较快活起来。最初,我和他们一起传递了半个钟头东西;后来我停下来去迎接坐在首先开回来的卡车上的副连长。
“那个营地很不错,”他报告说,“是一片很宽阔的私人住宅,有两三个湖。看来如果运气好,我们还能逮着几只野鸭。村里有家酒店,一个邮政局。几英里内没有市镇。我已设法为咱们俩搞到一间小屋。”
凌晨四点,运输工作结束。我坐着最后一辆卡车,通过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下垂的树枝常常抽打卡车的挡风玻璃,在有的地方,我们离开小道开到私宅内的汽车道上,有的地方,我们开到两股汽车道会合的空场上,有一串防风灯标志着这里放了一堆物资。我们在这里卸了车,终于跟着向导到了营地,天空没有一颗星,濛濛细雨开始落下来。
我一直睡到勤务兵叫醒我。我疲乏地起床,默默地穿起衣服,刮脸。我走到门口才问副连长,“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他告诉了我这地方的名字。马上,仿佛有人突然关了无线电,多少天来在我耳边不停地、愚蠢地响着的声音突然给打断了;接着是巨大的沉默,起先是一片空虚,但是随着我的受了伤害的感官恢复了知觉,我耳边逐渐充满了许多甜美的、纯真的、久已忘却的声音:因为他说出了我那么熟悉的一个地名,具有古老深奥魔力的魔术般的地名,只消一听到它,魂牵梦绕的岁月的影子就开始在我眼前联翩飞舞了。
我呆呆地站在小屋外面。雨停了,但是阴云密布,低低地笼罩在头上。是个寂静的早晨,厨房里的炊烟笔直地向铅色的天空升起。一条大车道,原来用碎石铺成,后来长满了青草,现在却出现了一条条车辙,给搅成了烂泥。这条大车道沿着山坡伸展,下了山头就看不见了。道路两旁杂乱地散布了一幢幢盖着波纹铁皮屋顶的房子,从那儿发出一阵阵格格声,人语声,口哨声,嘘声,一营兵士开始了新的一天生活,他们发出像动物园里一样的嘈杂声。一片更熟悉的、精美的园林风景在我们前面和周围展现。这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处在一个孤零零的、蜿蜒的山谷怀抱之中。我们的营地驻扎在小山的缓坡上。对面那片景色尚未令人陶醉的原野一直伸展到附近的地平线上。中间流着一条小溪——名叫新娘河,发源于不到两英里远的名叫新娘泉的农场,过去我们有时走到那儿去喝茶;溪水往下流,在流入艾冯河之前就成了一条大河。艾冯河在这里用闸拦住,形成了三个湖,其中一个不过是一片蓝灰色的芦苇荡,但是其他两个湖却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