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日本投降的签字仪式在停泊于东京湾的美国旗舰米苏里号上举行。今天,9月6日,小掘一郎要参加眈一却是中国战区十五个受降区中的第六受降区的受降仪式了。
宋殿,出杭州城不过几十公里,离它的辖区富阳县城不远,曾是日军144师团在杭州地区的特工据点之一,可谓碉堡林立,战壕纵横,特务如蚁,军犬成群,还有专门丢中国人尸体的千人坑。没想到,这一日却成了日军伏首举手投降的日子。士兵们对天皇宣布的无条件投降的诏令反应激烈,剖腹自杀的也不止一个两个。那些渴望早日回家的士兵们,虽然已经放下了武器,但两手空空的他们依然站得笔挺,有的人手里还拿着一支平日里训练刺杀时用的木头枪,以表达他们败军之兵的最后的气概。
这些情状,在同僚眼里,或许还有几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小掘看来,却只是一场无聊荒诞之举。甚至那场使日本人丢尽脸面的受降过程,也不曾使小掘内心泛起什么感情的浪花。
作为日军败将一员,他一直跟在受降人员后面,同车到达宋殿的地主未作梅家门前的空地上。他看见了那个临时搭起的受降台,上面所设的圆桌,为中方的受降席,台下所设的菜桌则为日方的投降席。他还看见台上悬挂着的中、美、英、法等盟国战旗,他也看见了半降着的日本国旗。他看见那些从降旗下走过的一张张阴沉的脸——野地嘉平、施泽一治、达国雄、大谷之一、道佛正红、大下久良、江藤茂榆……这些面孔,包括他自己的面孔,一个个,曾经是何等的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哪!而今,却真正是羽扇给巾一挥间,强虏灰飞烟灭了。
从宋殿回来,他就去了梅家坞,他知道,那个姑娘不但没有死,反而活得越来越健康了。而他,却是注定要消亡的了。他一点也不惧怕这种消亡,只是在此之前,他还有些东西要交给那姑娘罢了。
初秋并不是植树的季节,但苏堤上人声鼎沸,许多杭州人都背着铁锨锄头来了,他们是来挖那年日本人逼着他们砍去桃花后种下的樱花树的。八年的樱花,也已经长得很美丽很繁华了,却经不起迁怒于它们的杭人的砍伐。一些人在齐根处砍了之后,另有一些不解气的人过来,使劲地挖那些已经扎得很深的根。
在这其中,又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半老头子,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长衫,一边喊叫着劳动号子,一边窜来窜去地指导别人如何才能把树根全部挖出来,看上去他就和那些樱花有着特别的深仇大恨似的。
他的目光执著,有一种明显的痴呆。别人一边推开他的热心指导,一边说着:“去去去,那年种樱花也是你最积极,如今砍樱花又是你最积极了。怪不得家里没人再跟你过呢,谁知你是真痴真果还是假痴假呆?!”
杭嘉和与陈揖怀,两人加起来也只有一双好手,此时,倒也安安静静地掘着一株樱花树。挖着挖着,陈揖怀感叹起来,说:“桃又何辜,樱又何辜,都是人的作恶啊……”
正那么说着,就见痴呆者跑了过来,盯着他们直嚷:“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听见了没有,不是樱花依旧笑东风,是桃花依旧笑东风!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哈哈哈哈……是桃花依旧……”他就那么嚷着叫着,手舞足蹈,在苏堤上一路癫狂而去了……
陈揖怀说:“日本佬投降那天,我还看他在门口放鞭炮,神志清爽着呢,怎么说疯就疯了呢?不会是怕别人把他当了汉奸处置,装疯的吧?”
杭嘉和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说:“这一回李飞黄可是真疯了。你还不晓得吧,他的儿子李越跟着忘忧从山里出来,听说父亲跟过日本佬,死活不认。前日西岸从美国来信,把儿子的姓都玫了,如今李越也不叫李越,叫方越了,吃住都在我家,倒把我叫起爸爸来。你看,李飞黄这个人,要说学问,他和小掘也都算是学富五车了吧,可是打起仗来,学问到底做什么用场呢?”
陈揖怀却手搭凉篷说。“你说起小掘,倒叫我想起来了。你看那边湖上小舟里,只坐了一男一女。我看那女的像盼儿,那男的倒是像那个小掘呢。”
嘉和也朝那边湖上望了一望,说:“就是他们。小掘要见盼儿,说是要把那只曼生壶和一块表托给她。”
陈揖怀吃惊地连手中的锄头柄都松掉了,用他那只好手指点着嘉和的脸,说:“你、你、你,你怎么敢让他们两个坐到一起?那个魔鬼,枪毙十回也不够。他不是战犯,谁是战犯!”
嘉和仰起脸来,眯缝着眼睛望着湖面。平静的湖水间,有一只鸟儿擦着水面而过……他说:“已经做了魔鬼,最后才想到要做人……”
“想做人!想做人也来不及了!”
“是啊…·,·来不及了……”嘉和朝陈揖怀看看。揖怀突然大悟,说:“赵先生若能活到今天——”
“——揖怀!”嘉和拯了一下锄头柄,陈揖怀立刻就收了话头,他知道自己是犯了大忌了。
好半天,才听嘉和说:“……不可说啊……”
他们两人说完了这番话,就呆呆地坐在了西湖边,望着里西湖孤山脚下那一片初秋的荷花。陈揖怀怕嘉和触景生情,想到已经牺牲三年的杭忆,便把话题绕到叶子的儿子杭汉身上,说:“杭汉有消息吗?他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提到汉儿,嘉和面色疏朗了许多,说:“刚刚收到他的信,这次是要回来一趟了,说是还要带着他的那个妹妹一起回来呢。你看,抗战刚刚胜利,他们的那个茶叶研究所就被当局撤了移交给了地方。还是吴觉农先生,说是要把他们这两兄妹一起接到上海去,搞个茶叶公司,自己来干。这趟汉儿回杭,是要与我们商量此事呢。”
一不是说寄草和罗力也一起回来了吗?”
“正在路上呢。想不到吧,寄草也有一个儿子了,和得茶差不多大,这下两个孩子可以作伴了。”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因为嘉平和茶业沾了那么一点关系,这次随了庄晚芳先生一起到台湾接受日本人投降时交出的茶业行了,一时还回不了杭州呢……”
陈揖怀听了不由大为振奋,说:“再过几巳叶子也能到杭州了,真是喜讯频传啊。看样子,忘忧茶庄劫后余生,又可以开始振兴。你们抗家虽说曾经家破人亡,到底撑过来了……”
话还没说完整,就见湖上一阵大乱;有人尖叫:“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有人跳到水里去了——喂,喂,那边船上的女人,你怎么不叫人去救啊!你怎么不叫人去救啊!来人啊——”
所有岸上挖樱花树的人们都纷纷放下锄头,冲到湖畔。有几个性急的小伙子就要往水里跳。
再听湖上有人叫:“别下来,这是小崛一郎,是日本佬儿,到西湖来自寻死路的!”
偌大一个西湖,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杀事件震惊了。西湖和西湖边所有的人一样,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就只见湖中心一只孤零零的小舟,舟上一个孤零零的女人,女人怀里一把孤零零的曼生壶,壶里一只怀表,还在孤零零地响——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整个下午杭盼都和小掘一郎在这条船上,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偶尔,当杭盼抬起头来时,她会与小掘一郎的目光相撞。小崛的目光很用力,他一直在紧紧地盯着杭盼,想着心事。直到刚才,小掘看着前方,突然说:“那是苏曼殊的墓。”
她抬起头来看看他,他的眼睛湿湿的,像是两蛇正在融化的冰块。
“感谢你接受了我的邀请。”他有些笨拙地说道。
“我父亲说,不用再怕你了。”
“嗅。你父亲……你父亲……”小观若有所思地朝堤岸上看,两人又复归于沉寂。“我要告诉你,我不能够再活下去了。”小掘冷静地对杭盼说。
杭盼抬起头看看他,把曼生壶往怀里揣了揣,才说:“我知道。”
“你知道?”小拥有些吃惊,“你知道什么?”
“上帝创造了人,上帝也创造了爱。可是你想毁灭爱。你毁灭不了。你连你自己心里的爱也毁灭不了——”
“所以我只好与爱同归于尽了。”小掘仿佛谈论别人的生死一般,淡漠地笑了一笑。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套着那件他喜欢穿的中国长衫。
杭盼突然问:“这把壶是我家的,这只挂表是你的。你要我转交给谁?”
小掘皱了皱眉,仿佛不喜欢这个问题,只是挥挥手说:“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也许有一天我女儿也会来杭州……”他摇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却问道:“要不要我送你上岸?”
盼儿再一次看着他,她从来也没有发现他的面容会和另一个亲爱的人那么相像。她的胸口还贴着一张沾血的照片。一位少女,正在樱花树下微笑,那是赵先生的遗物。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就缓缓地摇摇头。
他看到她低垂下头,他听到她的哺哺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岸上,突如其来地响起了一个疯癫者的尖厉的声音:“不是樱花依旧,是桃花依旧,是桃花依旧啊——哈哈哈哈……”
她终于听到了他落水时的声音。他在水里挣扎,但又渴望永坠湖底,她能够听出这种心情。但她低着头,只盯着手里的曼生壶。……只能这样了,愿主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救我们脱离凶恶……阿门……
西子湖三岛葱笼,站在孤山顶上往下看,正好呈一品字,形成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蓬莱三山的意境格局。虽然三岛历经劫难,尚未恢复花容月貌,但迫不及待的杭州人,已经一船船地朝湖上拥去了。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坐着许多边喝茶边饱览湖光山色的游客。有人正在向他们介绍着三潭印月的来历,甚至一个日本佬儿的投湖自杀也不能打断他们对良辰美景的欣赏——终于回来了,湖边品茶的日子……
只有一张茶桌是空着的,每当有游客想往上坐的时候,茶博士周二就认真地说:“客人,对不起,这张茶桌是预定好的,我天天在等着他们来喝茶呢。”
“什么时候定的,怎么天天都空着啊?”
“这句话说来长了——八年前预定的。”
“啊哟,那还说得好吗?”
周二叹了口气,望望桌子和四张椅子,桌上四只青瓷杯,早已铺好了忘忧茶庄上好的软新。周二想了想,拿起热水瓶,挨个儿冲了四杯热茶。干茶浮了上来,热气腾腾,一股豆奶香扑鼻,一会儿香气散了开去,融入湖上清新的空气中。周二望着湖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准,那些年轻人还会不会来喝茶。他还不知道,他们当中,有的人正走向湖边,而有的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