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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升摇摇头,说:“我不给。”
嘉乔突然就朝他干爹拔出枪来,他的声音鬼哭狼嚎,叫得十里路外都能听见:“妈的我恨你!都是你害的我!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分明是毒药嘛!”
老吴升照样一声也不吭,嘉乔就继续叫着:“你给我鸦片,现在就给,你给不给?你给不给?说,你给不给!”
老吴升突然说:“你痛了还能叫,吴有被日本佬打死,连最后一声叫我都没听见,你跟他一命抵一命才划算!”
嘉乔早已被宠养成的骄横,在犯病时已经发作成另一种病态。听了吴升的话,他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下来,举着枪上前,用那只没有举枪的手,对着吴升的脸一阵乱抽,一边抽一边叫道:“你再敢说一遍!你再敢说一遍!”
吴升的老太婆从里屋出来,看到嘉乔这副样子,吓得也是一声狂叫:“嘉乔你疯了,你抽的是谁?他是你爹啊!”说着就上去一把抱住嘉乔。
谁知嘉乔浑身痛得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推开了那老太婆,发了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叫道:“谁他妈的是你们的儿子,谁他妈的是我的爹!我的爹姓杭,早被你们吴家逼死了!”
老太婆听了此言,真正可以说是如被天打五雷轰一般,一把扑过去抓住老吴升的领口,哭叫道:“老天爷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吧,你看看我们养了一条什么样的恶狗啊!”
吴升嘴角流着血,被员乔打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但还能连连无力地点着头,断断续续地说:“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好啊
嘉乔像一条狂犬,在他的吴山圆洞门里翻箱倒柜起来。他曾经记得,父亲有过一包雷公藤,那是著名的毒药,人称断肠草。吃一点点,人就要中毒,多吃一点,那可就要当场毙命的了。
可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气得他眼冒金星,出来一把抓住吴升老婆,吼道:“说,断肠草到哪里去了?”
老太婆哪里晓得什么断肠草,她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嘉乔竟然露出这副吃相,一时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吴升说:“你问你爹,你问你爹吧。”
吴升这才站了起来,一边擦着嘴边的血,一边说:“早就被人家用完了……”
“用完了……”嘉升凄惨地重复了一句,“就是说,我连死都死不成了——”
“人要死,还怕死不成?西湖里又没有加盖!”老吴升突然说。
嘉乔变了形的脸一步步地朝吴升通来,枪就一直逼到了吴升的脑门子上。吴升的眼睛就闭上了,心里想:报应啊,报应到底还是来了……
吴升老婆却一下子跪在了嘉乔脚下,边磕头,边哭着说:“乔儿,乔儿,看在我们养你那么大的分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响,老太婆吓得一声华住,哭都哭不出来。怔了不知多少时候,才大叫一声:“老头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但见那老头儿却也不曾就地倒了下去,直直地站着,眼睛瞪得老大,一副痴呆相。这才晓得,嘉乔到底还是没朝吴升的脑门子上打,那一枪是打到天花板上去了。
嘉乔看着半痴半呆的老太婆,吼了一声:“滚!”
老太婆连忙说:“就滚!就滚!”拉着老头儿朝里屋走。老吴升却停住了看着嘉乔,说:“乔儿,你吃了我的中药吧,这可是解毒的,爹不骗你!爹还想让你活啊!”
嘉乔突然大笑起来,他找到鸦片了,他可以止痛了。一次一次地被吴升哄着吃药,他已经不相信有什么作用。他挥着枪说:“快走吧,该上哪里就上哪里去,别在我眼前晃,我再发起火来可就顾不得了。”
吴升拿手遮着自己的眼睛,哭了起来,叫道:“乔儿,爹是真的想让你活啊……”这么说着,到底还是跌跌撞撞地走出去了。老太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雨巷中走着的吴升后面,哭着说:“老头儿啊,我们走到哪里去啊,吴有也被日本佬打死了,吴珠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婊子。活了这把年纪,杭州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我们总不好让婊子养我们吧,你叫我们去哪里啊……”
吴升半推着老太婆,往秋雨中走去,边走边说:“走吧,走吧,天无绝人之路啊——”
在苍茫的夜色中走出好远,老太婆还没有忘记回过头来看看她的吴山圆洞门,一边说:“造孽啊,活了这把年纪,还要被做儿女的赶出来,造孽啊——”
吴升却说:“没有被他打死就是福气了!”
“这个汉奸,还是人吗?连自己娘都敢杀。活一天,好人的命就在他手里摸一天,不如早早死掉才好呢。”
吴升听到这里,突然站住,捶胸顿足起来:“乔儿啊,我心痛你啊,乔儿啊,我、我、我——”他拔腿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倒了回来,好像神志又清醒了一些,轻声对着老太婆的耳朵说:“你知那断肠草到哪里去了吗?实话告诉你,都让我给他下到茶里面去了。”
这一句话,吓得老太婆脚底打滑,浑身上下就软了下去。
“你,你你你你——你给他下了毒——”
“也不是这一日了。”吴升叹了口气说,“从他弄死沈绿爱开始,我就开始给他往茶里头下毒。原本只想放一点点,只让他吃了身子虚了,没法出去做坏事便可。没想到他执迷不悟,你没见他时好时坏的,我也下不了这个手啊。直到那个小掘打死了吴有,我才发了狠心,给他往茶里多放了一点。吴有是我的亲骨肉,他再坏,也是被嘉乔这个坏种带坏的。如今他被日本佬打死了,嘉乔却还照样当日本佬的狗,我气不过。可我没想要他死,只想让他少动弹少造孽啊!”这么说着,老头子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太婆也哭了,说:“老头儿我今日才算识得你—…·”
突然他们似乎听到了闷闷的一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枪声,嘉乔会不会……许久没有动静,吴升便又顿着脚朝吴山圆洞门哭,一边哭着一边叫着:“乔儿你可不能死啊,乔儿你可不能死啊……”
这么哭着,却又倒走着,一步一步地走远了,到他的昌升茶楼,作最后的告别去了……
被李飞黄持持刮刮弄到茶楼来的观战者,真正可以说是杂七杂八。比如当年曾在三潭印月岛上给杭家少爷姑奶奶泡茶的周二就被拖来了。当然也有主动来给嘉和助威的,比如陈揖怀,那就算是质量高的了。说到质量差的,比如竟还有那当年偷了杭家衣物的扒儿张。见了杭嘉和就磕头,边磕头边说:“杭老板抗老板,你今日里可要给我们中国人争口气啊,你赢了,我就把那张《琴泉图》还给你——”
杭嘉和想,《琴泉图》到底还是在他手里啊,却说:“我若输了呢?”
“输了我就不管你了,谁叫你输的!谁叫你不给我们杭州人争面子的!”
李飞黄听了生气,指着扒儿张,挥手说:“走,走,走,你到这里凑什么热闹?你当是从前喜雨台杭州人下棋打擂台赛啊。嘉和你可不要听这贼骨头胡说,他这是要你出人命呢。”
“不要给我搅五搅六了,不过是下棋,莫非道谁输了谁赔一条人命?”扒儿张是个混混,说话一向没大没小的。
陈揖怀在旁边,看嘉和一声不响,就对扒儿张说:“今天夜里这局棋,你们只管看着,千万不要添乱。虽说不是一条人命,也是跟人命差不多。谁输了,谁要斩一根小手指头。”
李飞黄也说:“嘉和,老同学,今夜这场棋,你是万万不可赢的。你若真赢了,那小掘岂不是得断手指头?他哪里会真正断手指头,说不定他的手指头没断,我们这些观棋的倒要先断了人头,你若输了,小掘倒不见得会要你的手指头。他不过是争日闲气罢了,你也不用当真——”
“——煞屁!”李飞黄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扒儿张拦腰斩断,点着李飞黄的脸就拍手打快板——
煞屁臭,抓来灸,
灸灸灸不好,肚里吃青草,
青草好喂牛,牛皮好绷鼓,
鼓里鼓,洞里洞,哪个煞屁烂洞孔。
茶楼里等着日本人来下棋的所有的中国人,甚至包括李飞黄,包括杭嘉和自己,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亏得这个扒儿张,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他还会想起那么一段杭谚来挖苦李飞黄。杭嘉和指着扒儿张说:“好哇,果然我的图就在你那里,你倒是有本事,藏到今天才说出来。”
扒儿张指天咒地地说:“老早就想还你的了,只是担心你烧了一回自家的大院,会不会又烧了我送回去的画。那就太不划算了,还不如留着给我自己救急好呢。”
“既然这样,怎么这会儿你倒说出来了?”陈揖怀问。
扒儿张伸出大拇指,一直晃到杭嘉和眼前,高声说:“你不晓得还是假痴假呆?人家杭老板,今天有胆量到这里来和日本人对棋,他就是杭州人里的这个!我怎么还好偷人家的东西,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又都笑了,第一次发现了扒儿张也有可爱的时候。嘉和就说:“扒儿张,你记牢,我若日后不能跟你回去拿我的图,你得亲自给我送回杭家去,说话要算数。”
他是带着笑说这话的,但听的人大多都一下子湿了眼眶。只有执儿张开心地回答:“杭老板你放心,我一定送到你手里。不过我们有言在先,今天夜里你可是一定要赢了那日本佬儿东洋鬼子的——”
这么说着说着他就停住了,发现大家的脸都绷得紧紧,回头一看,面孔也微微有些发白了,他的身后,站着的正是神情淡漠的小掘一郎。
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夜晚来到这里?为什么要与这样的一个人对奔?小掘一郎看着一屋子的穿长衫的套短褂的中国人,自己问自己。他看到那个人——他的对手,正坐在那边窗口的茶桌下,他的半被暗色遮蔽的面孔的神情令他难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点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他不得不承认——他只是想体面地离开。
他使了一个眼色,有人就搬上了棋盘——纵横19条平行线,构成361个交叉点,360枚棋子,分黑白二色,安安静静地躺在茶楼的灯光之下。他站了一会儿,看上去从容不迫,心里却有些不安。那个男人并没有站起来迎接他——是的,他已经习惯了被迎接,他一时不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么主动地去和支那人对话。
他终于走上前去了,站到了杭嘉和面前,面带和气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一步。”
围坐在这个人身边的人,一个个神色肃穆地离开了茶桌。现在,他看清了,其实这个人一无所有,除了眼前的一杯茶,茶烟在昏黄中极慢地维绕着。这个人沉默不语,慢慢的,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又饮了一口。
这个人的态度令人焦虑。他解下军刀,放在一旁空着的椅子上,坐在他对面。有人送上来一杯茶,现在他们两人就慢慢地品起了茶。
茶楼里灯火通明,听得到外面浙浙沥沥的雨声,时间过得很慢了。小掘感到了无趣,他又挥挥手,棋盘就移到了他们坐的桌面上。
他终于说:“怎么样,来上一局?”
嘉和没有开口,只是用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u4了一声:“吴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