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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驶着军用车的国军作战参谋罗力,把汽车开得简直和飞机一样地围空一切。他的任务,本来就是到定桥去了解空战情况,这湖滨十字街头的姑娘儿可以说是顺手拣来的。此刻她东倒西歪地一会儿靠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弹出去老远,倒也难为她了。
东北流亡青年罗力,自“九一八”以来的六年,早把这些枪林弹雨中的征跑看做家常便饭。因此他虽从军在杭,对杭州人却是真有那么几分瞧不起的。一看到那些节假日拖儿带女一家子、腋下夹一领席子就到西湖边去的家庭妇男,罗力就鼻子里直哼哼。罗力也看不起杭州的官员们,动不动就到楼外楼去吃醋鱼,边吃醋鱼边讨论抗战,边远眺三潭印月,边吟诵气吞山河的七律五绝,却又整个儿一副醉生梦死的架势。罗力常想,幸亏全中国只有一个杭州,否则如此抗战,中国人不做亡国奴才怪。
因为他从心眼里头接受不了杭州西湖,所以顺便把杭州的姑娘也一并地讨厌上了。小家碧玉,统统小家碧玉:豆腐西施,馄饨西施,弄堂西施——肩是塌塌的,脸是白白的,腰倒是细,胸却像两粒小豌豆。走起路来,一步三扭,哪能和我们东北姑娘们的火热的强大的豪乳相比。罗力和他的东北同胞们刚到杭州时曾经这样评价杭州姑娘。那时他们年方十七八九,胸中虽然满腔亡国恨,然毕竟年轻,以为不出三年两载,必定能够打回老家去,实现中国男人们传统的“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理想,故而彼此发誓,非东北姑娘不娶。
如今一晃六年过去,非东北姑娘不娶的罗力的老乡们已经统统娶了杭州姑娘。有一天,罗力还目瞪口呆地看着其中的一位,腋下也夹着一领凉席到平湖秋月去了。看见了罗力还知道苦笑一声,说:“罗力,今日是中秋,咱们有家不能回的人,只好安了新家,千山万水之外望一望东北的月亮了。”
罗力自然内心看不起那些腋下夹席子到西湖边吃茶叶蛋的男人。不过他暗自以为,男人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如捞不起的面条、扶不起的阿斗一般,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里的女人之故。从小矿工出身的东北青年军人罗力正眼瞧也不瞧那些西湖边的豆腐西施和馄饨西施们。罗力今年二十五岁了,正是如火如茶的情爱的岁月,但罗力为了实现打回老家去娶东北姑娘为妻的誓言,成了一个坚定的战时禁欲主义者。
所以罗力尽管顺手把这杭州姑娘搁在了车上,让她做了一回搭车女郎,但他却并不在意她。军情十万火急,操他娘的小日本,咱们终于干上了。
然那姑娘却不让他省心,罗力可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话这么多的姑娘,一路上她就没停过嘴:“喂,大兵,你肯不肯跟我打赌,我赌日本佬飞机被我们打下来了,你相不相信?要不要我们掷角子,正面我赢,反面你赢,来不来?”
罗力不答腔,心里却说,什么杭州的小市民女人,把打仗当儿戏了。正那么想着,突然听她大叫一声:“忘儿——停车——!”
罗力一个急煞车,姑娘一下子又弹入了他的怀抱,然后手一推要开门。可怜这也是个弄堂西施,大概从来没坐车,连车门也不会开,只会大呼小叫——开门,开门!
罗力不耐烦地一下子拧开车门把手,说:“下去!”
谁知那“西施”又不下去了,“西施”说:“不,不是忘儿。”她又坐了回来。
罗力口气就不那么好听了:“下去下去,我这是打仗,弄个女人来搅什么!”
那女人就愣了,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算是正式打了个照面。然后,姑娘的眼里突然就渗出了眼泪。罗力这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只眼睛像两口大井,一下子的,就涌上来晶莹剔透的泪水。而且,那姑娘的嘴角也抖动了起来,她语无伦次地说:“——他就不见了,回到家里,他妈也不见了——他不能出门——”然后,那姑娘就跳下了车。
罗力不假思索地一踩油门,军车立时窜出了一大截,然后又是一个煞车,雨大滴大滴地打在车窗上。他跳下车回身过去,一把拉住那杭州女子的胳膊,也不顾她的挣扎,就把她重新塞进车,重新发动车子,朝览桥方向飞速而去,一边大声用东北话吼叫着:“住嘴,你给我老实地坐着,我们现在就到飞机场去。日本人都打到头上来了,要死要活都是中国人的大事情,你还乱嚷嚷什么!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把你那个什么忘儿找回来,但是我们首先得把小日本的飞机打下来,你明白吗?得把小日本打得趴下来。你不准再乱说乱动,小心自己的小命先没了。你们这些杭州人,小市民,就知道想自己家里的事,国家都要丢了,你还乱嚷嚷,还哭,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闭嘴!”
杭州忘忧茶庄小姐杭寄草,活到近二十岁,这辈子还没受到这样的训斥,她好几次冲动起来要下车去,可是一方面她也是心挂两头,一头在天上,一头在地下;另一方面这东北大兵不停地骂骂咧咧,还开着飞车,她根本就没法下来。杭寄草自然觉得委屈——她是最最抗日的抗日分子,但她不能因为抗日而丢了外甥,她觉得这样抗日与外甥两头抓一点也不矛盾,她不知道这位看上去挺神气的年轻军官为什么这么不耐烦——这么想着的时候,军车已经把他们带到了资桥机场。
至于他们两个怎么就突然抱在了一起,这简直就是上帝才能回答出来的问题。你想,几乎前一分钟,那东北大老爷还火气冲天地边开着车边骂着人,突然,车尖叫一声停住了。他们看见机场方向有人朝他们跑来,冲着他们叫:“打下两架,打下两架!日本佬的,首战告捷!首战告捷!”
“他们叫什么?”罗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脸来问那杭州女子,可是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被一个湿淋淋的热乎乎的肉体紧紧地钳住,那又湿又热的东西还能发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欢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打下了日本人两架飞机,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天哪,这是真的!”她竟然使劲地捶打起罗力的肩膀来,那力气还真不小。罗力在这杭州女人的拥抱和捶打的缝隙之中,还能躲躲闪闪地喷吐出那一行句子来:“——我们——的——人,怎么——样了?”
“无一伤亡,无一伤亡,听见了吗,无一伤亡!”
那杭州姑娘突然又放开了他,一下子跳出车子,欢呼跳跃着:“万岁!万岁!空军万岁!”
罗力被那从未有过的胜利消息和从未有过的女人的拥抱,一下子震得眼冒金星,目瞪口呆,僵在车位上,说不出话来了。
1937年8月14日之夜,火树银花不夜天,杭州人的狂欢之夜,胜利之夜,罗力和寄草的突如其来的爱情之夜。
街上到处是人,报童fll高举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就像举着胜利的旗帜,他们穿行在杭州的大街小巷里,稚嫩的带着古意的越腔在杭州城的夜空里此起彼落:“号外,号外,请看号外,飞将军一战成功,六比零大胜倭寇!号外,号外,请看号外!”
黑暗中罗力的胳膊,紧紧地搂着身边这个他还叫不出名字的杭州姑娘:他多么爱她啊,他说不出自己多么地爱她!这从天上掉下来的爱情,从地上捡来的爱情,简直叫他不能想像。他们已经这样手挽着手,走了一个晚上。他们坐在一辆车里做了多少事情——他们向司令部通报了胜利的消息,共饮了胜利酒,他们当然找到了忘忧以及忘忧的母亲。他们把该做的都做了,依旧觉得什么也没做。姑娘一直在说,一直在说,罗力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字眼:……茶庄……忘忧…··大哥……义父……抗日……胜利……
罗力有些恍炼,胳膊上紧裹着姑娘的手,人那么多,他怕把她给走丢了。他还时不时地别过头来看看这杭州丫头:她的红唇很美丽,她的眼睛很美丽,她的飘扬的短发很美丽,粉红的耳廓边的晶莹的汗水很美丽。罗力渐渐听不清姑娘在说些什么了,他只听到一片叮叮当当的金属一般的铃声。……是的,是的,那么现在,一对妙龄男女,除了恋爱,还能干什么。他们狂热而盲目地步行在古老的街巷,在第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罗力堵住了姑娘的铃声。……然后,他们在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狂吻。罗力发现姑娘突然沉默了,在狂吻与狂吻之间的街道上严峻地走着。在下一个拐角处,罗力就有些尴尬,他搂住姑娘的头,说:“这是为了庆祝胜利。”姑娘严肃地点点头,说:“当然是为了庆祝胜利。”然后,闭上眼睛,抬起下巴。在此之前,这对青年男女从来不知亲吻的美妙之处,他们把这妙不可言的美事儿留给了胜利之夜。难道这不是命运?罗力一边亲吻着,一边热血沸腾地想:胜利万岁!没有胜利,就没有这个被他亲吻着的、爱着的、身边的、不知名的杭州姑娘——胜利万岁!
第 三 章
十一月,杨柳已老,残枝败叶,风中萧瑟,零乱起舞,像是留不住客的强颜欢笑的欢场女子。
西湖畔密密麻麻的,挨个儿停着一艘艘小船,杭人土语,都称之西划船儿。其中六码头陈英士像下不远的一条小瓜皮舟上,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正在心不在焉地吹着不成调的口琴。
“杭州人真正是奇怪,飞机来了,不往隐蔽之处躲,却往光天化日之下跑。你看,都跑到西湖上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瘦削的姑娘,眯着眼睛,面色浅黑。
现在我们应该知道了,瓜皮舟上坐的不止是杭忆一个人,还有一位,坐在另一边——一位女性,杭忆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她。
杭忆放下口琴,回答说:“说怪也不怪的,日本人轰炸到今天,还从来没有炸到湖面上来过。你看,那边湖上船中坐的,不正是刚上任的浙江省主席黄绍站吗。他一来湖上避空袭,杭州人就跟着上,黄绍站就成了信号弹了。要不,我小姑妈怎么偏偏就选了这里来与你见面呢?”
“那是偶然的罢了。可笑我们杭州人,竟还以为这是湖上多庙宇之故,是佛地必得佛佑呢。”姑娘一边皱起眉头看看表,一边说。
杭忆便有一些惶恐,他生性敏感,知道这姑娘是在暗示小姑妈和杭汉迟到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就猛不了地来了一句高谈阔论:“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同胞们还有不知道的呢,所以才要我们去唤起民众嘛!”
近月来战事频繁,日寇飞机时常来杭轰炸,上月13日,六架日机扔了十一枚炸弹,报上说是死伤了七人。两天后再来,这回是把火车站全炸了。又过几日,炸了闸口,听说沉了八艘货船,死伤了三十多人。
尽管如此,大多数杭州人还是捱在西湖边不走,说是因为杭州乃两浙省会,前头又有苏州自嘉兴的国防工事,自可以比之为法国的马奇诺防线,起码还可以守那么三个月时间。
话虽那么说,但市政府还是一面动员市民们疏散到后方去,另一面又动员他们各自建筑防空洞。无奈这两方面都没有什么大用。同样是杭州人的杭忆不免忿忿地想:杭州人不知何故,竟就是不愿意离开这温柔富贵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