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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数里路外南山脚下的抗清明将张苍水先生。从前我等同学少年,每到苍水墓前,必效仿先生临难前之状语,面对西湖,大声喝道——好山色!我还记得你李飞黄每念至此,便涕泅横流,大有恨不生逢彼时之感。如今果然就到了苍水先生所吟的‘国亡家破欲何之’的关头了,你怎么再不曾有‘西子湖头有我师’的豪气了呢?你怎么就只知道搬出那些钱、吴、侯之流的软骨头了呢?你难道不知,这等文人曾活活羞煞了江南名妓?你今日坐在这里搬出他们,难道就不怕活活羞煞我们这些多年前的老同学吗?”
陈揖怀这番话虽重,却是触着了李飞黄的心了。他颤着手一大口一大口地饮酒,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突然手捶胸脯嚎了一声:“你们,你们,你们就晓得指着鼻头骂我,你们哪里晓得我的难处啊!”
杭嘉和这才站了起来,说:“李飞黄,你这就说了真话了。你是有你的自己的难处,与什么社稷、民众、君主等等,原无干系,抬出它们来,也无非拉大旗作虎皮罢了。你刚才说的那个钱谦益,清兵入侵时也曾被他爱妻柳如是拉着跳过池塘,没死成,他说是水太浅了。柳如是还要与他一起再赴死,他就说以后会有死的机会的。你看,虚伪文人就是这样,他不说他自己的难处,他就说水太浅了。揖怀,我们走吧,李飞黄这么一个明史专家,做学问做得把史可法都否定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可与他再说,走吧。”
老吴升就看着杭、陈二人往楼梯口走来,正待要下楼,杭嘉和突然站住了,说:“飞黄,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即使你真的卖身投靠了,日子也不会好过。有个关于钱谦益的典故,记得当年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说的是钱谦益穿着一件小领大袖的外套在苏州游玩,遇见一位江南士人,问他何以穿这样一件衣裳,他说,小领示我尊重当朝之制,大袖则是不忘前朝之意。那士人说,大人确为两朝‘领袖’!如今你李飞黄为日本人这样卖命,却是休想再成为两朝领袖的。不要说钱谦益第二,钱谦益第十你也当不上。你这点难处倒是和钱谦益一样,不过怕死二字而已。不过我也实在不相信,你不当汉奸就一定只有死路一条了吗?你若还信得过我们,你来找我,我杭嘉和不怕死,我保你活命又不当汉奸,我帮你逃走,怎么样?”
嘉和紧盯着李飞黄,他的目光又奇异地燃烧了起来。李飞黄也站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老吴升站在角落里看着李飞黄,看着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他看见李飞黄摇了摇头,又坐下了。再回过头去看,杭、陈二人,已经消失在茶楼上了。
吴升走上前去,重新坐到了那李飞黄的对面。李飞黄却是真的醉了,正在边饮边哼着一首吴升从前并没有听过的曲子:…… 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达造。青衫偎倚,今
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萧,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
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他就又饮了一口酒,这才看清对面的吴升,指着他鼻子问:“你知我刚才唱的是什么?”
老吴升摇摇头,李飞黄一字一句地说:“《桃花扇》。”
老吴升点点头,《桃花扇》他是知道的,茶楼里评弹也常点这出戏。就这么想着,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突然拿起李飞黄眼前那杯满满的凉茶,一使劲,就全部没在他脸上。李飞黄吓了一跳,站起来喝道:“你要干什么?”
吴升看着那一张沾着茶叶末子的脸说:“我要你醒醒酒,赶快追你的救命恩人去。过了这个村,就再没有这个店了,快去,快去!”
说完,连推带拉,把李飞黄拽下了茶楼。
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这头李飞黄醉眼障陇赶出茶楼,那头,在茶楼下,病体虚虚的盼儿,恰恰就找到了已经走到了茶楼外的杭、陈二人。盼儿见了亲生父亲,不由悲从中来,扑到父亲怀里就哭开了,边哭边打开方西岸让她带来的伞,边就把抗汉之事对他们说了。正站着述说呢,李飞黄从后面过来,见盼儿在她亲生父亲怀里,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上去一把就拉开了盼儿,大吼一声说:“你死到这里来干什么,还不给我回家去!”
陈揖怀气得也一手把李飞黄推得丈把远,骂道:“你这不通人性的东西,汉儿遭了那么大的难,你明明晓得,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李飞黄冷笑说:“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有什么用?你们不都是不怕死的忠臣良相吗?你们不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吗?自己的命都不惜,还会惜人家的命!好,杭嘉和,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侄儿这次怕是命要难保了,不过你若让叶子出面到小掘那里去一趟,一切就烟消云散,你发不发这个话?你不发,你侄儿就得死;你发了,你刚才在茶楼里和我理论的那些道理,就是吃屎道理,就是放屁!”
他的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杭嘉和重重一掌。这一掌之重,一点也不亚于杭汉之打日本兵,他李飞黄之打方西岸。这是今日与杭家有关的第三个耳光了,一下子,就把李飞黄打倒在茶楼旁的泥泞里。
杭嘉和搂着女儿的肩,就飞也似地走,李飞黄躺在地上叫道:“盼儿,你敢走,你敢走,你就再也不要回来!”
盼儿回过头来,也叫道:“我死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飞黄爬了起来,醉得又倒了下去,吴升听到声音赶下楼去时,只听到他口里还在哼:“……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吴升蹲下来,听了那么几句,就管自己上楼了。店里的小二要出来扶李飞黄,吴升轻轻喝道:“随他去!”
第一六章
向晚时分,杭州城内,钟声乱敲起来了。这不合时宜又不分钟点的钟声,优恍嗡嗡地回素在了春日江南的大街小巷之中,也不知是要报告不祥之讯,还是在呼号着反叛。暮色里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正窝在家中门头吃饭的市民,也大着胆子打开了窗子。人们又慌乱又兴奋,又怕灾难降临又渴望出一件大事——自打191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和地方人士捐款一万元建造了这座钟楼,它还从来没有这样随心所欲地乱撞过呢。
站在钟楼大铁门外的杭家人,挤在人群中,听到钟声这样激愤而混乱地响着,知道大事不好了。叶子和盼儿就冲动地往前扑去,被嘉和一手一只肩膀,死死地抠住了,他对着她们耳语道:“不要慌,不要慌,日本佬轻易不会开枪的。”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就抬起头来,朝不远处日本兵的包围圈中两个骑着马儿的人望去。他的目光就和日本特务翻译杭嘉乔的目光对视了。兄弟俩互相厌恶与仇视地逼看了一会儿,嘉乔就回过了头去,对着小掘不知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嘉和看见小掘也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把目光移到了盼儿身上。嘉和能够感觉到女儿微微颤抖了一下的消瘦的肩膀,女儿的头别开了。
前面挤着的一个中年男人,显然是不认识他们杭家的,对着嘉和耳语道:“日本佬儿说了,如果教会不把里面的人交出来,他们就要炸钟楼呢。这么‘别’了一天,教会‘别’不过日本佬了,他们已经答应把人交出来了。这会儿,那人就在钟楼里敲钟呢。喷喷喷,真正是吃了豹子胆了,早上甩了日本兵两个耳光,晚上还敢不停地敲这大钟】”
旁边便另有人问:“听说了是什么人了吗,这么大的胆?”
“说是羊坝头忘忧茶庄杭家的二少爷呢!”
问的人恍然大悟,说:“这份人家啊,难怪,杀人放火都敢的!好汉也出在他们家里,强盗也出在他们家里,杭州城里也算是一块牌子了。”
“轻一点,你不要命了,有没有看到那骑在马上的人,那也是杭家的呢!”
两人那么说着就缩了回去。叶子听到这里,手就揪到了胸口上,嘉和的右手就把她搂得更紧了一点,对着她再一次地耳语说:“不要慌,出来也好,出来也好,不要慌,不会出人命的。”
正那么说着,就眼看着青年会的大铁门打开了,日本人持枪嗷嗷地叫着,脚步声咋咋地响着,惊心动魄地朝里面冲,而钟楼顶上,那钟声也更为大作起来。钟楼下几乎所有的杭人都啊啊地叫了起来,人群一阵阵地骚乱着,盼儿突然尖叫了一声哭了出来,却立刻被父亲一把搂过,把她的脸埋到他的又宽又大的胸膛上了。
这时,一个穿着牧师衣服的洋人走到了大门口,仰望着钟楼,边划十字边高声地祈祷起来——我们在天的父啊,请饶恕我们的罪孽吧;主啊,你已经以十字架上的鲜血告知我们了:弥赛亚必须受难,并在三天以后起死回生,仟悔和赦罪的将传遍世界,看见这一切的你们将为此作证,人子将亲自实现天父对你们的承诺,但你们必须等待,自上天而来的权能终将会降临在你们身上——阿门……
所有站在大铁门前的杭人——无论信教的还是不信教的,都划着十字,跟着那牧师祈祷着——阿门,然后,低下他们的头来,甚至盼儿和叶子也划起了十字,低下了头。只有嘉和一个人昂着头,他要看着汉儿从里面完好地出来,他要汉儿也看到他。
果然,钟声突然就停了,一阵嚎叫之后,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然后,嘉和看见几个日本兵拖着杭汉从大铁门里出来。杭汉一开始还半低着头,和那些日本兵挣打拉扯着,突然,叶子尖声地叫了一声,在场的杭州人几乎没几个人能听懂,但杭汉却突然抬起头来,他听懂了,他的母亲脱口用母语叫了他一声——我的儿子!就在杭汉抬起头来朝母亲叫他的地方看去时,嘉和突然跟起脚来,高高地举起手来,频频地向他挥着。杭汉朝他笑了笑,点点头,嘉和两只手举过头顶,以作揖的方式,不断地和他的侄儿打着招呼,仿佛是说:汉儿,你是好样的;又好像说:汉儿,拜托你了;还好像说;汉儿,一路平安。这种本来应该是下辈才能对长辈所做的礼仪动作,一直延续到他们再也看不见杭汉的背影为止。骑在马上的小掘一郎,用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的杭嘉和,轻轻地对杭嘉乔耳语说:“这个人,就是你的大哥吧。”
小掘上午就知道,亲手打了日本宪兵两个耳光的,又是他们杭家人,而且,还是那已经死了的女人沈绿爱的亲孙子。一开始接到嘉乔报告的时候,因为嘉乔没说那层关系,小掘挥挥手就说:“通知宪兵队,立刻搜寻钟楼,把那人弄出来,什么地方打的耳光,就让那宪兵在什么地方回打。中国人有句古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打够了,就地正法,枪毙。”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记住了,要暴尸十天的,这也是中国人的老刑法,我们也不妨入乡随俗嘛。”
嘉乔迟疑了一下,没走,却说:“刚才孔庙来人报告,赵寄客急着要见你。”
小掘的眼睛就一下子地亮了起来,兴奋异常地说:“嗅,竟有此事,看样子,太阳也会从西边出来的了。嘉乔君,你估计他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吗?”
嘉乔这才说:“我看八成是和钟楼上的人有关。”他不敢看小掘的眼睛了,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