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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人可以央求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叶子,他的眼里,有大滴的泪水,从苍白粉红的面颊上掉下来。
“怎么啦?”叶子有些吃惊。
“日本人要来了,我会被他们杀死的。”
“不会的,你是一个小孩子。”叶子安慰他。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日本人。”
话音未落,突然忘忧一下子抬起头来,吃惊地说:“我想起来了,小舅妈你是日本人。”
叶子怔住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摸摸忘忧的头,便往外走去。
“舅妈你也出去吗?”
“舅妈到净寺去一趟。”
“去干什么?”
“那些死的人——为他们超度亡灵。”
“为什么人——日本人?”
叶子盯着忘忧,缓缓地摇着头。
“那么你是为中国人了。”忘忧露出了笑容。
“我为死了的人——因为这场战争而死的人。”
现在,连叶子舅妈也走了。忘忧望着檐下的雨丝,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走来走去,把鞋子也给走湿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然后,他就百无聊赖地走到妈妈住的那进院子、那个房间的窗口。他知道妈妈已经在午睡。别人都说妈妈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忘忧不觉得,忘忧仅仅觉得妈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罢了。但妈妈比任何人都懂得倾听,有许多时候,忘忧都是在对妈妈倾诉的时光里度过的。
现在,忘忧就趴在窗榻上哺哺自语开了:
“妈妈,他们都走了,外面下着雨,只有这样的天气我才看得清东西。太阳一出来,我就没法看了。妈妈,日本人要来了,我得赶在他们前面把大鱼给看了,要不我就看不到了。妈妈,我们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我们应该马上就把场上之乐给弄明白,你说呢——妈妈?”
然后,忘忧就吃惊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拿着一把雨伞,站在他的面前,妈妈说:“看——鱼——”
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鱼乐国,原是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为玉泉池所题,此匾就一直挂在池畔亭廊之上。说到玉泉,亦不过是一长约四丈、阔约三丈\深约丈余的方形泉池。至于小忘忧想得到的场上之乐,可不在那些个闲心和定水之上。一入鱼乐国,他就被池中的那几百尾五色大鱼攫住了小小的被幽闭着的心。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对着池中那些红的、黄的、青的、墨色的和翠色的一人多长的鱼儿,呻吟了起来:“妈——妈——”
而妈妈是多么的快乐啊,因为妈妈也和忘忧一样,平时是不能够一个人出门的。人们说妈妈是疯了的女人,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妈妈只是想和爸爸在一起罢了。这么想着想着,妈妈就看到爸爸了,妈妈就和爸爸说话。一个人看到了自己才能看到的人和事情,这怎么可以说是疯了呢?
忘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来鱼乐国的人会那么少,少得只有他们母子两个。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日本人?没有人真好,忘忧痛恨别人围观他。
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端着两杯茶,在廊下的桌上放着,然后招招手,说:“女施主,请喝茶。”
嘉草只是笑,坐在那里,用好看的鼻翼闻了一闻茶,然后,招招手叫儿子过来,把茶杯拿到儿子的鼻子下面,一边说:“香,香。”
儿子很老练地闻了一闻,便说:“和尚爷爷,这可不是龙井茶。”
老和尚睁大了眼睛:“小施主,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龙井,你那么小,莫非也是个老茶枪?”
忘忧喝了一口:“和尚爷爷,你的茶有青草气的,龙井茶不是这样的一种香法。”
妈妈不高兴儿子这样说话了,妈妈不停地点着头,说:“香,香的,香的。”
多么善良的好妈妈啊!和尚爷爷也笑了:“小施主好功夫,果然这茶就不能算是龙井。茶倒就是在这山中采的野茶,老僧自己现炒的,用的眉茶制法,不曾压扁了,又加杀青后没有晾上那么一天,所以有青草气。只是这种评茶的功夫,不是茶道中人,断断闻不出来,小施主了不得。”
为了奖励小施主的了不得,和尚爷爷还给了忘忧一只馒头,然后掰下一块,扔进水里——啊呀,可不得了,多少大鱼过来吞食啊。忘忧这就想起了杭汉表哥要他吃透了精神的那一篇《玉泉观鱼》——
僧人于池上设几煎茶待客。客循池走,鱼则亦尾客影而
游;客倚阑,鱼则亦聚阑边仰沫若有求—…·
忘忧这就立刻拉了妈妈起来,带着她绕着池走。哈哈,果然,果然,大鱼就都跟着他们走呢。忘忧又叫妈妈停住,把着她的手往池子里扔馒头,大鱼就急不可待地跟着跳了起来——瞧这嘴巴,多大的嘴巴啊,和尚爷爷,这些鱼儿都是老爷爷鱼儿了吧,他们都活了多少年了呢?
和尚爷爷就看着那一池子的鱼儿说起古来了——啊哟,要说这些大鱼都有多大的年纪,我可真是说不好了,怕是都已经成了精,成了仙了吧。这里的鱼儿,都是人家送来放的生,阿弥陀佛,都是佛保佑的鱼儿了,碰不得,碰碰可是要遭报应的呢。
满池的鱼儿,锦鳞千百,结队成群,忽东忽西,时沉时浮,真是街尾而游,恰然自得。忘忧一边舒服地叹着气,一边侥幸地想着:啊哟,啊哟,多么运气,多么运气,多么好的妈妈啊,多么好的和尚爷爷啊,多么好的野茶啊,多么好的大鱼啊……
然后,忘忧就和水里的那些鱼儿同时跳了起来,哗啦啦啦,大鱼们跃上水面又飞速地潜入水下,一大堆,像逃难的人群一样瞎窜,鱼儿们竟然就重重地撞碰在了一起。
然后,妈妈就尖叫了起来,那声音和现在正在回旋着的声音一样,都是那么样的尖厉突然——巨大的不祥!妈妈一下子蒙住了耳朵,茶倒了一地,妈妈尖声地叫着:“等一等,等一等,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忘忧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不能看到鱼儿那么样害怕,鱼儿害怕的样子,真是和妈妈一模一样。他把妈妈一把抱住,还能够说:“妈妈,别害怕,妈妈,别害怕,有我呢,有我呢。”
然后,他就感觉到和尚爷爷把他们拽住,塞到桌子底下了,一边说:“什么世道啊,日本佬来了,东洋飞机来了,这是空袭警报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什么世道啊,人也吓死了,鱼也吓死了……”
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后——回响在杭州城的空袭警报声,告知了人们——日本人对杭州城的侵略已迫在眉睫。
其时,于日军对上海发动战争同时,离上海数百公里外的浙江亦已在侵略军的望远镜中。日本军队第三舰队的航空母舰“神威”号已经侵入象山县以东韭山列岛海面。早在杭城警报拉响前三天,日军水上飞机已经侦察飞入中国古代大美女西施的故里浙江诸暨,以及浙江省府杭州附近的定桥、乔司和翁家埠。面对日军大规模的海陆空进犯,浙江境内空军各个基地立刻进入紧急备战。
8月13日下午,国军空军第四大队大队长高志航在南京得令,驻河南周家口空军第四大队紧急移防杭州览桥机场,担负轰炸日本海军舰队的任务。这一支大队的战斗机,由清一色的美制霍克双翼装置,每机配备武器有大“考尔脱”两挺,可携带二百五十磅炸弹两枚,航行一百七十英里。
而彼时的杭州宽桥机场,乃为中国空军军官学校训练基地,尚有空军第九大队独立第三十二中队停驻,又有作战飞机数十架,为日军空军的主要袭击对象。
1937年8月14日下午的杭州,阴雨天气,资桥机场能见度甚低,机场跑道积水如洼。14时50分,日本海军第一联合舰空队所辖的木更津航空队和鹿屋舰空队杭州空袭队十三架“96”式陆上攻击机,从台北起飞,经温州、金华,突然偷袭杭州宽桥机场。
差不多与此同时,二十九岁的东北青年空军军官高志航乘空运机从南京赶到杭州览桥机场,此时,由青田方向发现的日本空军轰炸机群正向杭州方向飞来,杭州城上空一片空袭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高志航站在大雨之中万分焦急之际,他的第四大队战机次第飞抵了机场。他特别关照的座机TV—l号,此时由一名名叫曹士荣的飞行员驾驶降落机场。
陆续落地的飞行员们,隔着机舱玻璃的雨幕,看到高志航大声地吼叫,他们在战机的轰鸣声中听不到大队长正在这样指挥他们——起飞,敌机快到啦——但他们感觉得到大队长的命令——他们来不及再问,一拉操纵杆,就冲上了刚刚下来的天空。
与此同时,TV—1号机降落机场还未待关机,高志航接下座机,一拉机头,冲起几丈高的水花,箭一般地,就闪向了杭州的天空。
彼时,高志航手腕上的表指针为15时10分,中华民族抗战史上的第一场空战,在杭州的天空开始。
天空下的杭州市民们并非都在尖厉的空袭警报下躲入防空洞,至少年轻的杭州警备司令部中尉参谋罗力没有把自己隐蔽起来。然而,身处十字街头头顶敌机巍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冒险,也并非来自军人的勇气。说来事情十分简单,这事仅仅和一个女人有关。
罗力听不清那个手臂上挂着红十字会标志的姑娘,站在街头瞎叫喊着什么。她身穿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手拢成一个喇叭,半欠着腰,歇斯底里地叫着。此时杭州的天空,机声,炮声,枪声,东一团烟,西一堆火,这个看来全然不知死亡和战争为何物的女人,随时都有可能香消玉殒。
生死关头,英雄美女,开着吉普车的罗力把车停在巷口,自己就下了车,不由分说地冲了上去。可笑的是这个女人对战事的一窍不通,还没等他大吼一声,那姑娘倒先大吼一声了:“你看到孩子了吗?”
罗力怔了一下,什么什么孩子,你还要不要命了。他一把挟住了女人就往隐蔽处跑,女人却在他的臂腕中挣扎,叫着:“一个白孩子,你们看见了吗,一个白孩子,还有他妈妈!忘忧,忘忧,忘儿——”她尖叫起来,两手两脚乱动弹,比天上的警报还惊心动魄。罗力用手拍打了一下她的头,吼道:“闭嘴!”
“轰”的一声,天上一团火球,千四散碎的烟花,罗力一下子面对空中,张大了嘴巴。他的手也顿时松弛了,挟在腋下的少女就掉到了地上,而那掉到地上的女子也突然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
“日本人的飞机?”罗力不敢相信地低下头来,问这个他半道上挟下来的少女,少女也疑惑地看着他:“日本人的飞机,肯定是日本人的飞机!”
此刻,他们都有些心虚,都怕事实恰恰相反,正在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吃不准之时,只听天空中厚厚的云层里又是一声沉闷的“轰——”,又一个大火球从天陡落,溅得天空金星四射,烟火弥漫。此时,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同声叫道:“去昆桥!”
驾驶着军用车的国军作战参谋罗力,把汽车开得简直和飞机一样地围空一切。他的任务,本来就是到定桥去了解空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