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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里进来的,那么防空洞是谁一定要挖的呢?是奶奶,你懂吗!爸是怕奶奶知道了这事心里过意不去,脸上又不肯放下来,爸是替奶奶在担着呢。”
天蒙蒙亮的时候,杭嘉和已经把这五进大院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遍。总算发现得及时,嘉和一边庆幸着,一边突然想到,还漏下一处没有去看——他把叶子住的那个小偏院给忘了。他一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责怪自己不该那么粗心,一边就匆匆地朝那个种有一棵大柿子树的偏院走去。
初冬季节,柿子树的红叶几乎掉光了,树梢上还挂着那么一两片,看上去倒像是舞台上的暗示着凄凉的布景。这里是第四进院子边的一个小偏院,从前也是没有人住的,偶尔有客人来才用几天。叶子说这里清静,就搬了进去。嘉和平时几乎不到这里来,他和叶子之间的话,也是越来越少,几乎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嘉和不知道叶子是怎么想的,而在他,却是说也说不清楚的内疚。不管杭家人对叶子做了什么,嘉和都把那责任担到自己身上,不管谁伤害了叶子,嘉和都好像是自己伤害了她。
还没到那小门口,嘉和就听到了轻轻的哭声。嘉和的半边身子就好像被麻了一下,他站住了。门没有锁,嘉和推门进去,叶子正抱着柿子树干,用头撞着树身子,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嘉和冲上去一把拉住了叶子,见她的额头都已经破了,血从额上流了下来。叶子看是嘉和,就开始往嘉和胸上撞,几下就把嘉和的胸前,沾染得红糊糊的一片,一边便咽地哭叫着:“实在是受不了啊,嘉和哥哥,真的实在是受不了了啊!”
叶子手里捏着一封从新加坡的来信,一看那笔迹,就知道是嘉平的。嘉和费劲地按住了叶子的肩膀,说:“你轻一点,我心口痛得厉害。”
叶子抬起头来,看到嘉和苍白的脸,她不哭了,扶着嘉和的脸,惊慌地问:“嘉和哥哥,你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了?”说着就要把嘉和往屋里扶。嘉和摇摇头,眼睛湿润着,靠在树干上,笑笑说;“没事。”
与从前任何时候一样,两年前,嘉平把生活中的难题和盘向这个只比他大一天的大哥托出。他早已成为南洋一带具有很高声望的社会活动家之一。而这位富商小姐,则是他所主管的报社里一位出类拔革的女画家。按照嘉平的原话——是共同的奋斗目标,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磨难,共同的志向,把他和她结合在了一起。然而,这位小姐的父母则是信基督教的,他们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按照中国人的某些个惯例行事。嘉平在给嘉和的信里,希望嘉和能给自己提供一些积极的建议,还希望通过嘉和把这件事情告诉叶子。
“我晓得总有瞒不住的一天,”嘉和摇摇头,“可我实在没法跟你说,我……没法跟你说……”
“我也晓得你早就知道了,我等着你来说……真难受啊,谁都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我本来想找个你高兴的日子跟你说,可你总也没有高兴的时候......”
“怎么,你不晓得他要回来了。他要带着他的那个她——天哪,我真受不了,嘉和哥哥,我真受不了—…·”
“他说他要回国抗日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他们……就要……一起回来了……”
她又抱着老树干,放声痛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专心致志,以至于门再一次打开,她的儿子杭汉进来,他们两人也不知道。
“怎么啦,妈妈,我们这个院子也让人偷了吗?”
杭汉吃惊地问道。
第 五 章
国军中尉作战参谋罗力,从警备司令部值班室接到女友寄草的电话之时,他的另一只耳朵还在接另一个电话,国事家事同时在他的两只耳朵里打混仗。
原来上海战场失利之后,军方立刻要求破坏钱塘江大桥,以防敌军过江。此番电话打来,正是要罗力立刻通知警备司令部有关方面,速去省政府商量炸桥事宜。
这头还没放下耳机呢,那头寄草就十万火急地来了电话,说家里出大事了。罗力听她口气不对,夹着那只耳机,这边歪过头来就轻声说:“快说,什么事?我这头还有战况要通报呢!”
寄草说:“家里被盗了。”
罗力心想,兵荒马乱的年代,偷点东西,倒也算不了什么,便问:“贼呢?”
“贼倒是当场就被抓住了。”
“还不快送警察局去!”
“大哥不让送,还说要把他放了。我们正扣着,等着你来发落呢。”
罗力叹口气说:“连个小偷也对付不了,哪有像你们那样的生意人。”
说着,两头放下了电话耳机,连忙通知上峰,然后驾上军车,立刻赶到省政府。炸桥是件大事,他是要配合完成到底的。
浙江省,向有浙东、浙西两浙之称,且以钱塘江为界,又通常以杭嘉湖三府列为浙西,宁绍台金行严温处八府列为浙东。
从前没有大桥之时,浙东、浙西便被那滚滚东去之水隔开。民国初年的省议会,倒也是议过架桥之事的,无奈军阀混战,费用无着,议过也就当没议过一样的了。直至民国二十二年,建桥动议才重新提出,由桥梁专家茅以升为工程主持人。1934年11月*日,乃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平纪念日,亦为钱塘江大桥开工典礼日。至1937年9月26日,这座长达一干四百五十三米的中国最大的铁路公路大桥建成,浙东浙西,从此一气贯通。
此时,八一三湘沪抗战已经开始,经钱江大桥南运物资甚多,最多时一天过桥的机车达到三百余辆,客货车两千余辆。等到11月17日公路桥面开通,步行过桥的人数每天达十余万人,那可真是人如过江之鲫一般的了。
世界桥梁史上恐也未有这样的事情——桥还没建好,已经在考虑如何把它给炸掉了。9月26日,当大桥的下层铁路已铺成,清晨四时,第一辆火车缓缓驶过大桥时,有谁知道,大桥靠南岸的第二个桥墩里,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放炸药的长方形空洞。
眼看着,这架由中国人第一次自己设计建造的大桥,要由中国人自己来炸毁了。
这一件要紧的战事全部落实完毕,已过午夜,罗力开着军车,沿着西湖边归来。一时没什么大急事了,罗力就不再开飞车,他慢慢地从湖边的老柳间穿过,脑子里一片空白。
夜空中能够闻到浓郁的深红色的恐惧的气息,它不仅从空中扑来,弥漫了整个城市的天空,而且,它也已经在内部生成,郁结在了这个城市的地底。此刻,就从这湖面上强大而又缓缓地升起来,不动声色,势不可挡,在夜幕中无声地冷笑,逼近那些梦中还在温柔富贵乡中的这个城市的南宋的遗民们。
罗力,从大中国的遥远遥远的东北而来,如果没有战争,他恐怕永远也不会被包围在这样一种操着“鸟语”的人们的生活之中。他们的男人身穿长衫,削瘦,如女人一般白皙,脸上浮现着不可捉摸的节制。罗力常常不能明白,这些南蛮子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思想着什么。而且,他总是看到他们喝茶,喝茶,他们互相表示着友爱,就说:“怎么样,我们到西湖边喝茶去。”这使罗力闷气,在他们遥远的东北,男人见了,就大吼一声:“走,喝酒!”即便是在军队,这里的军人们也是很少像他们东北人一样成群结队地在一起豪饮的。那些年轻的军官们一旦被哪一位女人俘虏,立刻便从精神上进入了那些穿长衫的面部表情不动声色的白皙的杭州男人们的阵营。
罗力从来也进入不了这个城市。即便是在他也难逃杭州女子情爱的罗网之时,他也还是进入不了这个城市。比如说,他就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什么杭州人这样不愿意离开西湖,他们似乎把西湖当成了他们的命,或者,是拿命来抵押给了西湖。前不久上海沦陷之后,杭州人曾经有过一阵子集体逃难,这种大规模的集体活动,人称杭儿风。谁知这一段时间日军进犯的消息稍一滞缓,杭州人的杭儿风又回来了。连日来,罗力发现又有不少疏散出去的市民们回到了城中。他们放下挽在手里的包裹儿,连一口水也不喝:赶快,赶快,赶快去看看久违的西湖。走到湖边,放眼望不够温山暖水,在残花败柳丛中抿一口龙井茶,一声长叹方才出口——哎,回家了,总算回家了。
西湖再好,一洼子水,哪有咱们东北大平原一马的平川好啊。那雪刮的,那才叫是雪,哪像这里啊,雪到了这里也都软了骨头,成不了片,滴滴答答地没了形状,成了扯也扯不断的雨丝了。
还有风,湖上吹来,一阵一阵的,小小的风,透着人气。那叫什么风啊,罗力深感遗憾地耸了耸鼻子——那叫什么风啊,那简直就是女人的手啊。这么棒的东北小伙子,被这样的风吹着,也不免就缓缓地停了车,头一晕,便靠在了驾驶盘上。
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一会儿,他突然地就被惊醒了。宁静的暗夜里,他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鸟啼,婉转的,柔肠百结的,少妇夜半闺怨的,因为在无声的时刻,这颤微微的声音格外清晰。况且那声音也是充满着警觉的呢,它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听它的夜半歌声了,它便嗽声不语,人鸟便各个地一番心思。
然后,鸟儿似乎对这柳浪中的闻写的人儿释然了,它便一声长歌,一气呵成的小夜曲——呵——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那可真是撼心惊魂,催人泪下的了。东北小伙子罗力一下子地就扑在了方向盘上,万干的思乡之情瞬间把胸腔塞满,罗力有了一种心碎了的感觉,那是西湖给他的。然而,此刻他对西湖并不知情,他只是前所未有地思想起他的心上人——我的美人儿,我的南方女人……然后,他一下子全部想起了刚才他忘记了的那件重要的事情。
从清河坊忘忧茶庄雕花大铜门外泄出的灯光,吸引住了罗力的视线。听寄草说,前方战事吃紧以来,不少茶庄都已关门不做生意了,忘忧茶庄也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怎么这会儿都半夜了,还亮着光呢。他就上前贴住了脸一窥,见一男子侧身坐着,一个穿长衫的南方男人,寄草的大哥嘉和。罗力见过他几面,只知道这位大哥也是神情淡漠的,尤其对他——罗力能够感觉出来。
不过此刻想来是没有人了,这个男人的脸上便有了一层悲戚的神色。罗力看到他一动不动,偶尔,受惊似地抬起了头,看一看四周,又沉入了冥思。罗力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敲响了门。
两个男人的说话一开始很隔,那是从嘉和过分的客气中感觉出来的。毕竟还是男人嘛,不管北方的还是南方的,都知道男人间的较量是怎么回事,不过用的是各自的手段罢了。
嘉和一看到罗力就热情地站了起来:“坐坐,你看寄草也是,家里这点事情也来麻烦你。她一直等你,夜里到贫儿院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这种时候,哪一家不出一点事情。你喝点茶吧,喝茶提神,破睡须封不夜侯嘛。平水珠茶好不好?”
嘉和长长的个子,在店堂里面来来去去地找他要的茶罐子,一只手举着,数点着茶罐,另一只手下垂的大拇指和其余几个手指在奇怪地不停地摩擦着,仿佛因为一时不知所措,又不愿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