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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机的广播响起来。她说,快走吧,把自己照顾好。说完,笑笑,招招手,转身离去。她怕自己在最后一刻终于持守不住。走出十几步,她才噙满泪水扭过头来,看见儿子已走到尽头,她心里说,千万不要回头啊儿子。
儿子在安检通道拐弯处消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枚冬日里从枯枝上脱落的黄叶,轻飘飘的,打着旋,不知该朝何方落去。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空虚与无助。儿子搂住她的力气还像火烙一样留在肩上、背上。那看不见的环抱之中,是一个柔弱得一碰就碎的躯壳;躯壳里面的东西,在儿子离去的那一瞬间,已经被掏空。以后,如何上火车,如何回到家,都恍恍惚惚,像一次长途梦游。
从楼下邻居家领回寄养的小狗。小狗见了她,尾巴摇得忽悠忽悠的,小屁股扭得拨浪鼓一样。茹嫣谢了邻居,喊一声“杨延平!回家!”憋了几天的眼泪就哗哗涌了出来。
小狗窜前窜后地跟她上楼。小狗只认“杨延平”这个大号,叫它平儿,平姑娘,它都一脸茫然地望着你,似乎在问,你说什么呀?
回到家里是上午9点,如果航程顺利,儿子该已到了。茹嫣算算时差,是儿子那边的夜里2点。明知这个时候儿子不会上网,她还是打开了电脑,没想到,代表儿子的那个小狗头像竟在显示屏右下角嘀溜嘀溜地欢跳着。儿子的网名叫德鲁皮,是一部卡通片里的小狗,不苟言笑,又聪明绝顶。他小时候最喜欢它。
德鲁皮:妈,平安到达,一切顺利。现在暂时住在我的一个学兄这儿,用他的电脑上网。接下来可能要忙乱一个多星期,主要是找房。这儿的大学不提供宿舍,哪怕你是大教授。(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德鲁皮:这儿真是一个学建筑设计的好地方。巴黎本身就是一个建筑博物馆。以后我要把你接来,好好看看。
德鲁皮:我下午5点以后(也就是你的夜里12点)可能会再来网上看看。你别等我,有什么话,可以留在QQ里。
德鲁皮:我找到房,就装电话,接网线,那时就会方便得多。你先好好练打字,别到时让我着急啊。(一个羞得通红的脸谱)
德鲁皮:我要睡了,我的生物钟全乱了,他们说,过几天就好。
德鲁皮:88888888888888(一枝红玫瑰)
这是茹嫣第一次体验网络。让她有一种晕晕忽忽的感觉。远在万里之外的儿子,此刻就在你眼前活蹦乱跳地说话,做鬼脸,还献上了一枝红玫瑰。
茹嫣调出智能拼音,一个一个捉出她要的字来,又一个一个组成词。对于拿起笔,想都无须想文字就哗哗从笔端流出的茹嫣来说,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刚学写字的孩提时代,每每出现一个她要的字或者词,都高兴得拾到一个宝贝似的。
第3节:如焉@sars(3)
这些字是手指头在键盘上击打出来的,你在击打它的时候,你看不见任何笔划,它们就直接进到你面前这个一尺见方的匣子里,然后通过那一条细细的电话线,弯弯曲曲,越洋过海,去到法国巴黎的一间小屋,然后展现在儿子的面前。
如焉:平儿子,见到你的留言,真高兴——一行字跳上输字框,回车,又进入给儿子的留言板。
茹嫣生平第一次在网络上发出一条信息。
如焉:妈妈想你。你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一个母亲的这种牵挂。当我从邻居家接回“杨延平”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你留了一部分在我身边,你知道,它让我有了一种在家里随时随地叫喊儿子的理由……
茹嫣就这样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地写下去,像中了邪,停也停不下来。
晚上,离儿子说的上网时间还有几个小时,茹嫣打开QQ,登陆了MSN,儿子那个跳棋子一样的半身像还是赭红色的,儿子说过,如果是绿的,就是他在上面。她等待它变绿。茹嫣带上耳麦,用儿子教的方法试了试,耳机里传来她说话的回声:喂,喂,你好,德鲁皮你好,儿子你好,茹嫣你好……她打开摄像探头,视频窗口出现了自己的半身像。她偏偏头,举举手,里边那个茹嫣也偏偏头,举举手。她端详自己,脸上有一种隐隐的孩子般的笑意,像是要做一桩恶作剧。她记起儿子教给她的照相方法,按了一下那个“快门”,一张自己的小照出现在窗口一侧。她又侧了一个角度,让自己脸上的光有一点层次,再照一张。她要给自己照一张满意的,发给儿子。还有杨延平,也要给它照几张,发给儿子。她叫来杨延平,把它抱在身上。每当她抱它的时候,就好像当年抱那个小小的儿子一样,轻轻的,软软的,有一种很好的手感。
茹嫣原来一直不太接受那些有毛的动物,或者说不接受所有的动物,像雀鸟、金鱼一类,远远看看还可以,但是不愿意触摸它们,这好像是一种洁癖。便是男女之间,她也不习惯那些超出常规的举动,甚至和别的男人握手,特别是那种没有感觉的陌生男人,心里都会起腻,更不要说跳舞了。她上大学那阵子,校园里跳舞跳疯了,班上女生拉她去,她便在一边观赏,帮同学看衣物,倒茶水。按照班上女生的点评,茹嫣是属于典雅型的,人也漂亮,只是茹嫣的漂亮,不是那种很刺激的,而是需要慢慢品味慢慢欣赏,时间越长,看得越细,那漂亮就越来越精致了。不像有的女人,一眼看去时又鲜亮又抢眼,看得久了,那平庸处就越现越多。两者间的区别,就好像茶水与糖水。坐冷板凳的女生,大多气质模样差点。她们总是渴望新的一曲开始时,有一个男生或男老师走到跟前,向自己伸出手来。茹嫣刚好相反,每当有人向她走来,她都会慌乱起来,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会,真的不会,我是来给她们当保管的……丈夫曾说过,都是给那些文学经典害的,给柏拉图害的。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她就开始在QQ上给儿子留言,她现在对用键盘打字产生了兴趣,就像一个孩子,刚得到一盒蜡笔,急着用它在纸上画出一些东西来。她跟儿子说第一次独自操作电脑的过程,说那个与他同名的狗,说自己学会了用探头照相……茹嫣其实是一个聪明人,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喜爱,那键盘,那输入法,很快与她亲昵起来,她的十个手指头像十个小人儿在键盘上跳跃,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她喜欢这种精微的舞蹈,甚至喜欢上了键盘那踢踏舞一般的击打声。她决定,不管儿子多晚才来,她都等他。没想到,12点刚过,QQ的蛐蛐声就叫起来,同时,儿子那个德鲁皮头像开始调皮地闪动。
她赶忙打开窗口,看见一行字:
德鲁皮:哇!妈呀,你可真了得,打了这么多字?我得慢慢看了。(一个翘起的大拇指)
如焉:我打字慢,你可要耐点心。(一个红脸)
德鲁皮:我们上MSN。
如焉:好。
MSN上,儿子的图像绿了。茹嫣点击了一下,对话框打开。
德鲁皮:妈妈,我们试试用语音和视频,慢慢来,别慌。
视频渐渐显示出来,茹嫣看见儿子了。儿子穿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很精神地朝她笑。过一会儿,耳机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喂,能听见吗,妈妈?
茹嫣:能听见,很清楚。你不是说1点以后才能来吗?
儿子:下午的事儿办完,提前来了。吃完晚饭还得出去。
茹嫣:顺利吗?
儿子:还行,明天去学校,然后别人领着去看房,这一段时间会忙乱一些,没时间上网。
茹嫣:你先忙正事,看见你,我就踏实了。
儿子:杨延平呢?
茹嫣:在我脚下呢。
儿子:抱给我看看。
茹嫣将杨延平抱起来:看见吗?
儿子叫喊着:杨延平!
茹嫣取下耳机,凑到杨延平耳边。小狗看不懂缩小了的平面图像,但是它从耳机里听见儿子的声音,紧张地四处张望,没找到什么,便急得汪汪大叫起来。
儿子:法国狗可真多,满街都是,各种各样的。
茹嫣:你可别刚去又捡一只啊?
儿子:真想捡一只。
聊着聊着,茹嫣看见一个中国女人走到儿子背后,捅了儿子一下,儿子扭过头去,那女人做了一个吃饭的手势,儿子点点头。
儿子:妈,我要吃饭了。
茹嫣:快去吃吧。
茹嫣想了想,还是问了:她是谁?
儿子:女主人。
茹嫣:你那位学兄呢?
儿子:他忙,一般不回来吃晚饭。
茹嫣:……替我谢谢人家。
儿子:好,我下了。你早点休息。
“早点休息”,是儿子从前挂断电话之前的固定用语。
儿子:有一个网站,你可以去看看,我现在把网址贴给你,你直接点击就可以进去。
茹嫣:什么网站?
儿子:是一个中年人的网站,社区里有一个栏目,叫“子学海外”,有一些留学信息,我们学校的网站上面也有链接。还有一个论坛,叫“空巢”,一些留学生家长常去那儿,你进去看了就知道。
儿子在视频窗口给茹嫣招了招手,然后窗口就关上了,他的声音也消失在暗夜之中。茹嫣想起小时候读的那些童话,那些镜子、宝石,或一盏神灯的光影中来去无常的神仙鬼怪。
这是茹嫣第一次见到与自己相关的法国。尽管这个法国只是一间极普通的,甚至有些中国化的小房间。
在茹嫣的精神活动中,俄罗斯文学和法国文学占了很大的空间。那是大仲马小仲马,左拉雨果梅里美的法国,是罗曼?罗兰巴尔扎克的法国。美丽凄怆阴郁的都市,神秘浪漫放纵的乡村,诡谲又华贵的宫廷,温暖又贫寒的阁楼,还有塞纳河畔石块铺就的小街和埃斯米拉达的巴黎圣母院……茹嫣的整个青春时期,这些如梦如幻的情景一直缠绕着她,让她一放下红宝书或长柄锄,就会立刻进入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中。
第4节:如焉@sars(4)
茹嫣知道,今天的法国早已不是那些古典作家们笔下的法国了,但是她只要想到它,就只有那些,没办法,那是她自己心中顽固的法国。所以,她第一眼见到儿子置身其中的那个法国房间,就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04
茹嫣打开儿子给的网址,网站叫“中年”。里面有好些论坛——就像一个小区有好些楼房一样——四十也惑、运动保健、中年情感、子女成才、琴棋书画、诗文会友、山乡岁月……还有就是儿子说的那个“子学海外”和“空巢”。
茹嫣先来到“子学海外”,这里有各国的留学信息、就业信息、购物指南、交通咨询、通讯服务……
茹嫣找到法国部分,招收中国留学生的,就有儿子在的那所学校。里面有那所学校的图片,校园很漂亮,像一座庄园,很古典的建筑,花园,水池,林荫道,各种精美的雕像,微机房,阅览室,学生作品展览馆,还有一个学生的交响乐团,打开交响乐团的节目,可以听到他们的演奏,水平还真高,不比我们国家一些中等水准的专业团体差多少。学生的建筑设计作品展,五花八门,什么样稀奇古怪的建筑样式都有,有的房屋,就是一头趴着的猪,猪鼻子是大门,猪尾巴是一个盘旋楼梯,可以上到猪背——一个拱形的玻璃房。茹嫣想,儿子以后可别搞出这样的房子来。
儿子说过,打开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