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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进水洼,骤然间
枯愁沉入眼底。
下面,融雪处露出黑色,
风被尖叫声犁过,
越是偶然就越是真实,
痛哭形成诗章。
19121928年
(北岛译)这是帕斯捷尔纳克最早的诗篇之一,往往置刁:不同的英文选集之首。1985年和彭燕郊先生一起编《国际诗坛》时,曾由我亲自处理非野的泽稿,其中包括《二月……》和《马堡》,我请我的亲戚(俄文教授,俄文是他的母语)做了校对。菲野这两首译作给我的印象很深,主要是气势好语感好,只要和顾蕴璞以及毛新仁的版本相比就知道好在哪儿了。时隔二十年,重读菲野的译作,还是觉得好,但也有毛病,主要是总体上的“过度”和局部的粗糙。
话又说回来了,其实我们很难在此做翻译上的比较,因为帕斯捷尔纳克一直修改诗作。菲野和顾蕴璞的译文来自1912年的版本,而毛新仁的译文来自1913年的版本。我主要依靠的是斯托沃尔兹(Jon Stallworthy)和法兰西(PeterFrance)合译的企鹅版英译本《帕斯捷尔纳克涛勘,同时参考了帕斯捷尔纳克的妹妹(LydiaPastemakSlater)的英译本。他们根据的是1928年的最后定稿。比如我怎么也找不到在菲、顾译本中第二段中恭敬这个词,显然是被帕斯捷尔纳克给删掉了。
在菲野和顾蕴璞的译本之间,我们看到的是在翻译中涛人和一般译者的区别,主要是语言的敏感度和节奏感。只要比较一下头一段就够厂: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大放悲声抒写二月,/一直到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菲野译)二月。想蘸点墨水就哭泣!/和着泪抒写二月的悲歌,/直到在踩得直响的稀泥/闪出一派黑油油的春色。(顾蕴璞译)特别是后边两句,简直是天壤之别。菲译本显然是对诗意的揭示,而顾译本正好相反,是一种遮蔽。但菲野也暴露了他“过度”的问题,比如第一句,原作中没有足够这层意思。我们再来看看毛新仁的译本:二月,一拿出墨水就哭!/嘎嘎作响的稀泥,/散发出浓郁的春天气息,/一写到二月就哽噎着痛哭。一个读者要先撞上这个译本,肯定会认为帕斯捷尔纳克是个三流诗人。若比较一下这三种译本的质地,那么菲野的是金属,铿锵有声;顾蕴璞的是木头,闷声不响;而毛新仁的是泥,稀里哗啦。
让我们试试解读这首涛。这是帕斯捷尔纳克象征主义时期的代表作。他把季节的更替、感情的宣泄带入诗歌写作中。我们首先会注意到这首诗的“液体感”——墨水、泥泞、痛哭、水洼、融雪处,还有“运动状态”,即动词在推动着全诗前进。
第一段墨水与泥泞、痛哭与轰响的对应,正是我们提到过的雅各布森关于组合轴的那种纵向应的对位效果,展现了写作艰难的过程。第二三段进一步推进,远离城市回归自然,从焦梨般的白嘴鸦到枯愁,从水洼到眼底,情景交融,悲从中来。最后一段刀:端提到解冻,黑色和开篇的墨水与泥泞遥相呼应,风被尖叫声犁过是“诗眼”,暗示锐利的痛苦。越是偶然就越是真实,/痛哭形成诗章,首尾呼应,正是写作的开始与结束。
这首诗带有明显的青春期写作的特点。帕斯捷尔纳克写这首涛,正值俄国象征主义穷途末路之时,但他却能从象征主义的陈词滥凋中标新立异,展现了他最初的才华。
曼德尔施塔姆的妻子娜杰日达说过:“莫斯科在帕斯捷尔纳克出生以前就属于他。”我琢磨这话意味着城市和作家的特殊关系,往往互为因果,即一个城市孕育了一个作家,而一个作家反过来强化了一个城市的性格。比如老舍之于北京,卡夫卡之于布拉格,曼德尔施塔姆之于彼得堡。
1890年1月29日(俄历2月10日),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出生在莫斯科一个犹太人家庭。鲍里斯为他的生日而骄傲,因为是普希金的忌日。他父母是从南方的敖德萨搬到莫斯科的。在鲍里斯出生时,父亲列昂尼德是个尚未成名的画家,后来成为美术学院的教授。他曾为很多名人画过肖像,包括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高尔基、里尔克,还有列宁和爱因斯坦。由于为《战争与和平》插图,他结识了托尔斯泰并成为朋友,后来托尔斯泰又清他为《复活》画插图。而母亲罗扎利娅是天赋极高的钢琴家,曾是鲁宾斯坦的得意门徒,少女时代就在维也纳等地开独奏音乐会,获得巨大成功。婚后为了照料家庭放弃了自己的专业。
鲍里斯的童年很幸福。他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家庭十分和睦。他们家经常举办音乐会,由他母亲和其他音乐家合作。在鲍里斯四岁那年的一天夜里,他被柴可夫斯基的三重奏《怀念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吵醒,在座的客人中有托尔斯泰。“那音乐淹没了我整个地平线达十五年之久”,他后来回忆道。
1900年一个炎热的夏日,在莫斯科火车站,他们一家正准备前往敖德萨,一个披黑色斗篷的陌生人从车窗外认出列昂尼德,他们用德
语热烈交谈。那人就是里尔克。这是他和女友莎洛美第二次俄国之行。一年前他们第一次来到莫斯科,就拜访过列昂尼德,并通过他见到托尔斯泰。这次正巧同车,他们想再去拜访托尔斯泰。在父亲的安排下,通过乘同一列车在铁路局工作的朋友,给托尔斯泰拍了个电报,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们在一个小站下车,托尔斯泰派来的马车正在等候。这对年仅十岁的鲍里斯终生难忘。
鲍里斯最初的兴趣是植物学。1903年夏天他随父母在乡下度假,突然被邻近别墅传来的音乐惊呆了,那是俄国作曲家斯克里亚宾正谱写第三交响乐。他父亲和斯克里亚宾很快成为朋友,经常一起散步聊天,甚至争吵。从1904年年初起,斯克里亚宾到瑞士住了六年。临行前,他到帕斯捷尔纳克家告别,对鲍里斯在音乐上的前途寄予厚望。此后,鲍里斯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作曲弹钢琴。六年后,斯克里亚宾终于从瑞士回来了,在莫斯科举办个人演奏会。鲍里斯每天顶着寒风,到音乐学院去听他排练。有一天,他去拜访了斯克里亚宾,并弹了几首曲子,得到大师的赞扬。而鲍里斯却为自己的音乐才能苦恼,他认为自己缺少“绝对的辨音力”。
1905年鲍里斯随父母去柏林住了几个月,那是他第一次出国。他开始读德文原著,并到柏林大学旁听,他的兴趣开始转向哲学。他考上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很快就转到哲学系。当时莫斯科大学提倡的是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胡塞尔的现象学,而鲍里斯却成为新康德主义信徒。他听说德国马堡(Marburg)大学的哲学教授柯亨(HennmannCohen)是这方面的权威。正好莫斯科大学和马堡大学有校际交流项目,莫斯科大学的优秀生可去那儿上学。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把教钢琴积攒下的两百卢布送给鲍里斯作礼物,使他去马堡上学的梦想得以成真。1912年4月21日,他乘三等车厢从莫斯科出发,四天后抵达马堡。
四
前两天我参加德国海德堡(Heidelberg)诗歌节,再去乌兹堡(Wtlrzburg),看望正在那儿教书的老朋友张祥龙,在他家度周末。星期一早上,我从乌兹堡出发去马堡,先乘快车,然后在卡塞尔(Kassel)换成慢车。德国的慢车还真慢,晃晃荡荡穿过早晨的大雾,几乎在能停的地方都停,让我体会到帕斯捷尔纳克近一个世纪前的漫长旅程。
马堡终于到了,我尾随许多大学生模样的人走出车站,在车站广场发呆。大雾早已散尽,阳光忽明忽暗。我到附近的一家旅馆打听游客中心在哪儿,柜台后面的老女人显得有点儿不耐烦,顺手一指——向左。我沿着桥过河,迷了路,最后在一个大学生的指引下,终于找到游客中心。接待我的小姐告诉我,他们没有多少关于马堡的英文资料,得到书店去找,但她麻利地在地图上划出帕斯捷尔纳克的故居。那儿离市中心很远。
鲍里斯在一个寡妇家租了个便宜的小房间,从窗口能看见兰河(Lahn)。他很快就投入到紧张的学习生活中。马堡学派是新康德主义的中心,而鲍里斯师从的柯亨教授又是其首领。他为了与柯亨见面做了充分的准备,前两次都扑了空,最后终于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鲍里斯告诉教授,他不想选别人的课,只想专攻柯亨的理论。教授很不高兴地说,他的学生必须具有广博的知识。
帕斯捷尔纳克把马堡称为“中世纪的童话”。马堡依山傍水,市中心在山顶上。按游客中心小姐的指示,我坐电梯升到山顶。又沿着石板路转悠。马堡似乎未毁于二:次大战的轰炸,到处是那种由外露的木框架勾连的房子,保存完好。市政厅建于十六世纪初,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尖顶上的铁公鸡一到整点就扇动翅膀打鸣报时。我拐进一家书店,买了本带英文介绍的马堡的画册。其中提到在这儿住过的名人有马丁·路德、格林兄弟和帕斯捷尔纳克。我问老板娘有没有关于帕斯捷尔纳克的书。“帕斯捷尔纳克?”她不懂英文,一脸雾水,呐呐重复着。旁边的一个女大学生帮我译成德文,她显然知道帕斯捷尔纳克。她微笑着,眉毛往上一扬,她大概对一个东方人在一个德国城市打听…一个俄国诗人感到好奇。
鲍里斯在柯亨教授的讨论课上交了两篇论文。他在给他表妹的信中写道:“哲学上势头很好。柯亨对我的文章感到惊喜。”教授甚至鼓励他留在马堡读博土。就在这个时候,他初恋的情人伊达和她妹妹要到马堡来。姐妹俩在马堡的旅馆住了三天。鲍里斯向伊达求婚,被拒绝了,她已另有所爱。临别时,鲍里斯突然跳上火车,把姐妹俩一直送到柏林,当天夜里再赶回马堡。
鲍里斯接到柯亨教授的正式邀请,请他去 参加星期口午餐会,这是一个在学业上得到肯 定的重要信号。但他最终没去。一个8月初的 早上,他乘火车告别了马堡,也告别了哲学。十 一年以后,即1923年2月,他带妻子到马堡住 了两天,但他什么都没有提起。马堡是他一生 的转折点,由于失恋,他从哲学转向涛歌。后来 他借《日瓦戈医生》女主角之口说:“我不喜欢毫 无保留地献身于哲学。在我看来,哲学对于艺 术与生活来说只不过是贫乏的季节。专门学它 就像只吃辣根酱那么怪。”
我仔细地研究地图,算了算即使来回乘出 租车,去故居的时间也不够了。让我惊讶的是, 他的住处离城里那么远,而他兜里仅有两百卢 布,恐怕很多时间都耗在路上,步行成为他思考 和感受的主要方式。鲍里斯在马堡住了三个 月,而我只在马堡呆了三个小时。我漫无目的 地在街上闲逛,像个真正的游客。我突然感到 慌张,生怕在街上迎面撞上他。
五
马 堡我哆嗦。我燃烧又熄灭,
我摇摆颤抖。我刚求过婚——但已晚了,我胆怯了,于是遭到拒绝。多么可惜她的眼泪!我简直比圣徒还幸福!我走入广场,我可以被认为是再次诞生者,每件晓事都活着,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在自己离别的意义上升起。石板晒得发热,街的额头黧黑,鹅卵石怀着敌意望着天空,风像船夫滑过椴树林,所有这些多么相似。但无论如何,我要逃离它们的注视。我没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