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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干脆地解决了问题。我们看见福三的妹妹被几个人合作着抬上了卡车,她当然是拚命挣扎的,挣扎也没用,人还是被轻盈地抬了起来,她的尖叫声听上去很恐怖,夹杂着松坑一带的脏话。有人刚刚从人堆后面钻到前面来,脑袋从别人的肩膀上努力地探出去,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哎哟,怎么像杀猪一样?这乡下女人好凶!前面的人都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同情心忽然偏东,忽然偏西,现在都偏向松坑人了,三言两语解释不了自己的立场态度,就简短地说,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乱了好久,卡车慢慢地能开了,松坑来的那些人,男男女女的都在化工厂的卡车上,一张张脸带着疲惫之色从人们头上缓缓而过。看得出那是一些受到过惊吓或威慑的脸,有的人脸上还残存着恐惧,有的恐惧而茫然,眼神便显得楚楚可怜。有的人看上去有点羞怯,像小良,街上好多人在他船上买过瓜的,认得他。当然也有向街两边侧目怒视的,像福三的兄弟。最无所畏惧的还数那个干部,他站在上面摆弄了几下口袋里的钢笔,表情显示出一种故意的傲慢来,而且他还学领导人的样子,向什么人挥了挥手,大家左顾右盼地寻找他挥手示意的对象,也没找到谁,猜他的用意,也许就是显示他的无所畏惧吧,但好多人意识到,他这么随意地一挥手,那架式倒有点像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呢。
九月初的一天,福三的母亲来了。
起初没人知道那个在铁心桥边来回走动的老女人是谁,她穿一件蓝色对襟褂子,黑裤子,草鞋,头上包着毛巾,是松坑一带老年妇女寻常的装束。她先是站在桥上向河两边眺望着什么,一边眺望一边擦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层明显的白翳,也许是白翳遮挡了视觉,她没望到什么,又下到桥堍来,手搭在额上向河的这边那边望着,还是没有她寻找的东西,就拉住过路的幼儿园老师沈兰问了,妹妹呀,夏天在这儿的西瓜船怎么不见了?
沈兰是外地人,一直和儿童们说惯普通话的,听不懂她的松坑话,就让她去居委会。她没有反应,明显不知道什么是居委会,沈兰就用手指着河对岸的一个漆成红色的窗户说,居委会就是居委会嘛,你过桥,去那间房子,房子里面就是居委会。
可是福三的母亲眼睛不好,她既看不见对岸的红色窗子,也听不懂居委会的意义,她说,妹妹我找西瓜船,一条船呀。她感觉到别人不耐烦了,脸上绽出了一个巴结的笑容,说,一条西瓜船,就是出人命的那条西瓜船呀。沈兰这才猜到松坑来的老女人的身份,她看见福三的母亲喉咙里咯地响了一下,似乎要哭了,一只手赶紧抬起来,按着脖子,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居然把哭声压住了。然后沈兰惊讶地看见老女人的脸上重新堆起了笑容,她说,妹妹你帮帮我,我眼睛不好,看不见的。
西瓜船是不见了。沈兰下到石埠上,在河的两头搜寻了很久,她看见卖大蒜头和猫鱼的小船,捞河泥的铁船,运水泥的驳船,甚至还有一只粪船臭烘烘地停在桥堍厕所那里,偏偏看不见西瓜船的影子。沈兰说,怎么不见了呢,我天天从这儿路过,西瓜船原来一直在这儿的,昨天刮风,大概是漂走了,漂得不会太远的。福三的母亲说,漂到哪儿去了,东边还是西边,妹妹你告诉我,我眼睛哭坏了,你指着我看不见的。沈兰说,我也看不见,指也指不了,我还是带你去居委会,让他们替你找一找吧。
沈兰就领着福三的母亲过了铁心桥,上桥的时候她问,你那么大岁数了,眼睛又不好,怎么让你出来找船呢?福三的母亲说,不是我家的船呀,是福三向旺林家借的船,福三人不在了,船要摇回去还给旺林的。沈兰说,不是问你这个,我问你,你那么大岁数,怎么让你出来摇船呢,让你把船摇回松坑去呀?福三的母亲说,我摇回去,慢慢地摇,摇个两天就到家了。福三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听不懂沈兰的意思,沈兰干脆就直接问了,家里没人手了?听说福三他弟弟妹妹都让他们扣起来了?还没放回去?福三的母亲这时候犹豫起来,人靠近了沈兰,凑到她耳边悄悄说,妹妹你是个好人,我说给你听不怕,福三的弟弟妹妹昨天刚刚放回去的。沈兰说,那让他们来摇船回去嘛。福三的母亲朝桥上看看,又向桥下望望,轻声道,我不敢让他们再来了,说什么也不敢了。警察说这次饶我们一次,也不用赔那家人东西,医药费也不赔,警察说一事归一事,再来就犯法了,也要吃官司。
福三的母亲被领到了居委会的女干部崔主任那里。崔主任当时忙着爱国卫生月的宣传事务,她让福三的母亲喝了一杯水,让她不要急,说那么大一条船,不管漂到哪里,总是在河里,不会长翅膀飞走的。船只要没漂出北大桥去,就算她的居委会的事。崔主任说如果船漂到北大桥外面去,她也会和桃花汀居委会协商解决的。
福三的母亲被沈兰领到了基层组织,是她后来找到西瓜船的关键第一步。居委会依靠群
众,即使是个风吹草动,自然也有群众会向他们如实反映,何况那么大一条船呢。两天前恰好有人向崔主任反映,有一个叫歪嘴的青年趁西瓜船无人看管,拿了个箩筐把船上剩下的西瓜全部拖回家去了。那两天整个香椿树街的街道干部都在为陈素珍家解决问题,又要准备爱国卫生月的工作,无暇顾及西瓜船上剩下的几只西瓜,就把这事搁下了。
崔主任差人把歪嘴叫来了,她也不透露福三母亲的身份,只是让他坦白从西瓜船上拿了几只西瓜。歪嘴斜着眼睛观察崔主任的表情,判断她是证据确凿的,就反问道,你说还剩几只?你说几只就几只。崔主任板起面孔说,我问你还是你问我?歪嘴我告诉你,你偷鸡摸狗的事情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都记在本子上了,几天不找你你就翘尾巴!歪嘴果然老实了许多,说,没剩几只瓜了,我不搬了吃也要烂掉的,有几只都烂了嘛。崔主任逼问道,到底是几只?你说,对我说了没事,不说以后就对派出所说去。歪嘴说,十一二只吧,好几只是烂的。崔主任说,好,就减半算,算六只西瓜,一只算三毛钱,你现在赔人一块八毛钱!
歪嘴这才注意到凳子上的福三的母亲,看她头上那块毛巾便知道是松坑来的人,他马上就冲她嚷起来,几只烂西瓜,你敲竹杠呀!福三的母亲吓得站了起来,弟弟你说什么,我从来不敲人竹杠,敲竹杠要遭报应的。我找船呀,弟弟你拿我儿子的船了吗?歪嘴说,我只拿瓜,我又不是托塔李天王,怎么拿得动船?你儿子的船去哪儿了,别问我,问王德基的儿子去,我看见他带两个小孩摇船玩的,玩到铁心桥桥洞里去了。
崔主任命令歪嘴立功赎罪,去把王德基的儿子安平叫来。歪嘴靠在门框上思考了一会儿,和崔主任谈了条件,说,那我去把安平拎来,拎来就没我的事了吧?崔主任说,有事没事我说了不算,又不是我的西瓜,要问这位老大娘。歪嘴就把脑袋转向福三的母亲,你到底要不要我赔西瓜钱?要赔我给你五毛钱好了。福三的母亲摆手说,不要赔不要赔,我不是来要瓜钱的,我要把我儿子摇出来的船摇回去,弟弟你行行好,帮我找找船吧。
福三的母亲原来是要跟着歪嘴去的,歪嘴不愿意让她跟着,崔主任也劝她留下来等。福三的母亲就坐下来了,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面的河道。崔主任又给她倒了杯水,她客气推托了半天,说喝不进去了。又问崔主任以前在铁心桥下卖葱的老太太还在不在,说她也是好人,也给她喝过开水的。崔主任问,哪个老太太?姓什么?她却说不上来,光说那老太太嘴角上有一颗痣。崔主任其实没有兴趣和福三的母亲交谈,嘴里哼哼着,手上忙自己的工作,听见福三的母亲说,我年轻时候摇船到铁心桥来卖过白菜,认识好多人的。崔主任随口问,都认识谁呀?福三的母亲想了想,说,老虎灶上的人,药铺里的人,烟纸店里的人,我认识几个人的。崔主任说,老虎灶去年刚拆的,药铺就是现在的新风药店嘛。福三的母亲叹了口气,说,我有了五妹以后就没空出来卖白菜了,二十年没来铁心桥了,他们也认不出我来的,我眼睛哭坏了,我也认不出他们的。
正说着话歪嘴在外面把安平推进了门,把安平推进来歪嘴就完成任务,甩手走了。安平镇定自若地站在门口,斜着眼睛看看崔主任,看看福三的母亲,一只手挖着鼻孔。崔主任说,王安平你把人家的船摇到哪儿去了?安平说,不知道,船到哪儿去了?崔主任说,不是你摇的船吗?你不知道谁知道?安平说,我就解了缆绳,谁说我摇了?是达生摇的,我们就把船摇到铁心桥桥洞,船自己横过来,卡在桥洞里了,我们就上去了。崔主任学他的腔调说,你们就上去了?你们把别人的船摇出去,卡在桥洞里你就不管了?安平说,船现在不在桥洞里,它自己漂走了。崔主任火起来,说,自己漂走了,不是你的责任?去把达生叫来,你们负责把船找回来,否则我告诉王德基,看他怎么收拾你!
福三的母亲弯着腰坐在凳子上,过了一会儿坐不住了,起来去拉崔主任的衣服,说,崔同志你跟小孩好好说。又走到安平面前,弯腰替他拍了拍裤子,她的表情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但还是努力地向安平挤出了笑脸,她说,弟弟乖啊,我们乡下没有船过不了日子的。安平说,你拍我裤子干什么,又没有灰!他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在她拍过的裤子上又拍了一下。福三的母亲便去摸安平的脑袋,说,弟弟乖。安平一甩手,身体灵巧地向后一跳,就把福三母亲的手晾在半空了,他继续挖着鼻孔,斜着眼睛看福三的母亲,突然说,是你儿子让寿来捅死的吧?
崔主任这时候冲过来,用报纸在安平头上拍了一下,说,我要不告诉王德基,我就不姓崔!崔主任回头看福三的母亲,福三的母亲弯着腰站在那里,身体抖了一下,并没什么异常。她对崔主任摆摆手,小孩子的话,我不计较的。她撩起衣角在眼睛四周抹了一圈,说,自己命苦,不好跟别人计较。前年我家老头子病殁了,去年春上猪圈里闹猪瘟,死了三头大母猪,今年是福三出事情,一年一灾,我眼泪哭干了,我—·哭眼睛痛得厉害,眼睛一痛头疼病会犯,犯了头疼病我就没力气摇船了,我不能再哭的,我要把船摇回家的。
把船摇回去。崔主任听出来这件事情对于福三的母亲来说比天还大。福三的母亲的精神状态让崔主任松了口气,有的妇女以为居委会就是让她们哭闹让她们晕倒的地方,崔主任是很反感的,福三的母亲不哭也不闹,让她感到同情,还有一丝侥幸,唯一棘手的是那条船,不知道漂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北大桥以东香椿树街居委会的管辖范围内。崔主任不能扔下工作帮着去找船,她就严肃地对安平说,王安平同学你听好了,你马上带着这位老大娘去找她的船,从铁心桥找到北大桥,这是我给你的任务,你完不成我有办法,什么办法?你不懂?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很简单的,让王德基替你来完成这个任务!
那天下午我们看见王德基的儿子带着福三的母亲沿着河边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