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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激动,在树林的小径上来口走着。我像钻进一个迷宫里,无头无绪万分焦虑,总想找到一个缺口冲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
我离开医生宅子的片刻时间里,心中无端生出一种怀念。他的那种平淡无奇的面孔,和他充满男性磁性的嗓音,以及他总是循循善诱的问话……在我回首那扇紧闭的门时,轰然地涌进我的脑海中。
我仰望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我想借此忘掉刚才涌进心里的东西,可是医生的声音总在耳边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结束的……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真正涵义,在当时只认为是针对我而言的。真是奇怪——他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三天前,他拥着我站在此,我们彼此注视着,仿佛都觉得有些东西来得太突然,跨越彼此的陌生太为迅速,有着迅雷不及掩耳般的猝不及防,彼此在对对方的观望和注视中或多或少地表露了这一点。
他似乎在默视我良久之后,要对我说什么,可是他最终因聆听有关马的故事,而将想要对我说的话掩盖了。我想,他要对我说的话一定很重要,最起码对他后来的死很重要,我是这么猜想的,因为在当时他欲言又止的痛苦神情中,我感知到他将要告诉我的事情非同一般。
不管怎么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一实事。他的死是因为我对他讲的故事有关,无论如何除我及他之外,任何人都不明白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在发生这一切事情之前,我们还素不相识。
然而眼前的实事,医生已经魂归黄泉。
我甚至在回忆他的过程中,亲耳听到了他往墙上奋力钉铁钉时的叮当声——是深夜还是凌晨?我不敢断定,但是他沉着冷静,几乎是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手脚捆绑在铁钉上,然后把自己的头颅钻进绞绳时的义无反顾。
他给我留下的记忆实在太深太鲜明了……他默然注视我之后,将双手伸给我,将我悬空提起,他温存的呼吸,他强有力的双臂,以及狂风暴雨之后无可排遣的懊悔与感伤,以及我在此之后,对另一个男人那种心灵如泣的呼唤——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一分钟之前。
他那句被我忽视并忘却的话,此刻如铁钉钉响似的传进我的脑海里——“人类的一切心理疾患,都因失弃爱而产生……然而,人类又把死看得过于沉重,在一个失弃爱,却又恐惧死的世界里,人在痛苦中挣扎,其实死是生的众多因素之一,并不是生的终结,比如说,幸福和快乐到了极致,我们会感受到了尽头,痛苦悲伤到了极致,我们也会感受到了尽头,正如死无处不潜藏在生之中,只是我们太过于把两者对立起来……”
回忆医生当时给我说的这些话,我除了有些吃惊,更多的是茫然。
如此说来,死,并非生的完结,而是生的另一种因素和解释。如此说来医生选择了生的另一种因素和另一种解释。
我胡思乱想了许久,沿着来时的街道往回走,本来该坐车回去,节省许多的时间,可是我一直处在记忆中的另一个世界里,慢慢地步行会使我思维更加合理和完整。
到了我的住处,大概是夜里十一点钟,我倒在床上仍然辗转反侧,又一个不眠之夜,又会令我想起许多。
……我脑子里总是医生的死。他的死的确给我带来无限的悲哀,我努力地想从这种悲哀中挣脱,甚至寻找到或者领悟到死的某种哲理,可我仍然失败了。
心理医生究竟为什么自杀?他神秘莫测的死亡,简直就像一根由黑暗中伸向我的绞绳,将我的心悬挂在空中,令我窒息,使我永远陷于一种没有着落的空茫之中。我猜测他的死因,虚构和幻想他选择死亡的动机,可是我最终都无法逃脱一种现实——心理医生的死,一定与我有关,与我给他讲述的故事有关。
我竭力地回忆与他认识交往的每一个情节与细节,回忆他面对我的时候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甚至他强有力的双臂提起我时瞬间的眩晕,都在我回忆时强烈地冲击和颠覆着我……
因为当时我与他发生那件事以后,我的情绪始终处在不安和低落之中,一种难言的尴尬和感伤使我忽视了许多重要的细节,我只是在他不断地催促下,很机械地讲述著有关马的故事。我的情绪总是起起落落地游离于我的故事之外,而心理医生却陷于我的故事之中。
我的思索和追忆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无力而穷尽,或许我的一切感受和猜测都是错误的,心理医生的死,或许与这个世界的一切无关,只是与他自己有关,他走不出自己,被自己所杀……
说真心话,在千折百转的思绪之后,我真心希望心理医生的自杀永远是一个谜,一个我永远猜不透的谜,它就像一颗恒久悬挂在遥远天宇的神秘之星,让我醉心而玄惑。
难道我的身世与他有某种讳莫若深的联系?他从我讲述的故事中发现了某种与他有某种关联的秘密?
然而,他是谁?他与我存在着什么关系?
就在我苦苦地思索和回忆中,我脑海深处突然切入一个亮点,这个亮点在我昏暗无序的思绪中渐渐扩大渐渐明亮起来,那就是黑嘎,它时刻像悠远的闪电切入我的脑海……心理医生那张生动而充满深意的面孔,清晰地出现——他在倾听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那种心往神驰的状态,令我身心为此震动。
当他听完有关黑嘎的故事之后,他的神情有某种反常的冲动。他的双臂在颤抖,为了掩盖这种生理的冲动,他无端地转动着脖子,像在寻找什么,其实他什么也没寻找,只是因为过分的激奋,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当他痉挛一般的颤抖过去之后,他目光中闪烁出很强烈的光芒,这种光芒在当时我目睹时,就有些悚然,可我当时无法理解他目光中的涵义。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仍然觉得是一个幻觉,直到电话铃不懈地响下去,才使我如梦初醒。我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拿起电话,听到了月明惊讶万分的声音——你到底怎么啦?
我蓦然回到现实中来。月明说,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你一定不会责怪我吧?
我脑子里的确一下转不过弯,竭力在回忆有关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支吾着说,我好像觉得……
月明忍无可忍地低声叫唤起来:“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难道那种事就如此令你神态不清了吗?”
我平静下来,清了清嗓门,说,不是月明,那天晚上之后发生了其它的事情……
月明领悟地“哦”了一声,继而叹了一口气,说,目前,金的情况很糟,他无法离开你,他心里又十分矛盾。
我沉默。面对金的妻子,说到有关金的问题,我不得不沉默。
月明说:“你仍然爱他,忘不了他,是吗?”
我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异样的感受,觉得电话对面的女人不是月明,不是金的妻子,而是其他什么人在说一件与已毫无关系的事……
我说:“月明,你是金的妻子吗?如果是,请你从今往后,不准在我面前提起他,否则我会认为你无耻!”
月明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轻笑,传过来让我皮肤发麻。
我放下电话。
可是月明的音容笑貌仍然在我眼前晃动。前天夜里发生的事,统统在这个不眠的夜里一一再现。
我从医生家里回来的第二天,月明中午到我家。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风衣,里边穿了一件橘红色的内衣,显得十分醒目,她站在我面前,若无其事,甚至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无所顾忌地注视着我,然后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把木制的巨形大钥匙,放在我手里,说,你今天夜里拿着这把钥匙,按照钥匙上面的地址去一个地方,你会看到许多令你意想不到的东西,你会很开心的……
月明欲言又止,神秘且妩媚地看着我。我掂量着手中的大木钥匙,觉得很古怪,心想这把木钥匙能把我带领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呢?它又能使我知道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呢?
我故作潇洒地对月明笑笑,说,晚上几点?
月明说,八点,地址在钥匙上面。
我注意地看了木钥匙上的一串烫金的宇——“梦苑,幸福大道50号。”
我说,有这个地方吗?
月明说,当然有,你去了就明白了。
月明把钥匙交给我之后,告辞走了。她似乎是专程来为我送这把神秘莫测的钥匙来的。
那天我是怀着很特别的心情去了那个地方。那个地址坐落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在一座百年之前曾被外国人控制并管辖的大楼背后的一座规模不大的二层的旧式楼里。这座小楼被秋天来临之后的残枝枯叶所覆盖着,外观灰旧而充满神秘的沧桑感,从一条斑驳和凸凹不平的狭道进入,迎面的是一扇褐色的木门。两扇术门紧闭着,我站在木门面前犹豫了片刻,想起了月明给我的木钥匙,我从包里掏出来,便在门上寻找与我手中这把木钥匙相对应的机关,可是门上没有任何机关可以使我的木钥匙派上用场。我站在这两扇木门前茫然起来,我无意识地将钥匙在门上敲了几下,门与钥匙之间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门却在这时不可思议地开了……一切都那么神秘兮兮,这很合我来这里的心意。
里边露出一个女孩子漂亮的脸蛋来,用稚嫩的嗓音略有些造作地说:“请进。”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
门“呀”一声打开,里边首先给我的印象是经过刻意的现代化装饰后的富丽堂皇,一种略带神秘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的情绪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粘糊糊感觉的东西,在我目睹里边的那一瞬间传递给我。
我由小女孩领进去,一条进入里边大厅的一个通道,两面的墙上是古色古香的唐朝时期仕女及飞天图画,这种图画直接画在墙上,占据通道的整个墙壁。一个个圆而肥胖的唐女,从各种不同的角落里朝我的视线涌来,特别是那一张张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樱桃小口,红而性感,加之两只细长而悠闲的眼睛,眼珠子都那么一个点似的点缀着那双细长眼睛,觉得她们的世界很祥和,她们很超然度外,仕女飞天在空中以各种姿态无忧无虑地飞翔着,一派歌舞升平的美妙景象,把我拥入内厅。
小女孩把我引到一个角落,坐定之后,我才仔细打量厅里的情景,可以说这里营集了目前国内及国外最高级且豪华的摆设和别具匠心的装饰,使我感到很奇怪的是这里从吧台的服务员到厅里四处落座的人,都是女人,而且都是衣冠华丽,头饰和装饰都十分考究,这种打扮和装饰,似乎是总想对人表达一点什么,却又总是那么含混不清地表达不清楚。我这身随意的装束,大概是进到这里来的最不起眼和寒酸的了。
大厅摆设了许多的精美花朵,鲜花丛中摆放着一张张精致的桃木圆桌,每一张圆桌旁都有两把高背棕红木椅。气氛优雅而空灵,音乐声从四面八方朝大厅的中央徐徐飘来,像绵绵的细雨,飘浮在空中,与人的听觉粘糊在一起。
仿佛每一张桌前的女人都在漫不经心地窃窃私语,偶尔有朗朗的笑声从某一个花丛中传出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