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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时候,招待所的人都被黑嘎吵醒了,汉巴和被吵醒的人纷纷来到后院的马厩。汉巴举着马灯照着黑嘎,黑嘎有了少许的停顿,它那双黑森森的眸子望着汉巴,使汉巴大吃一惊,他觉得黑嘎目光中射出来一种让他无法接受甚至可怕的光芒。汉巴觉得和黑嘎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黑嘎身上感受到一种超乎马之外的东西,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汉巴说不清楚。他只在那一瞬间,感到他与黑嘎之间有一种无法逾越的陌生。汉巴围着黑嘎,百思不得其解,他抚摸它,安慰它,想让它安静下来,黑嘎就越加不安起来,低声的嘶鸣中带着无法压抑的悲愤。
汉巴无奈之下就去为它要来了足够的食料,才发现先前的饲料黑嘎一口也没吃。汉巴心里就慌了,他知道,黑嘎是一匹神奇的马,它知道的事情,他是无法知道的。
风暴仍然在不减速地撕掠着,四处的断裂和爆炸声,使这样的夜晚,充满了恐怖。
汉巴在黑嘎身边呆了一阵,就无可奈何地口招待所睡觉去了,秋莎正昏昏欲睡的样子,半眯着眼睛望着汉巴提着马灯进来,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声来,病痛已经使秋莎疲惫不堪。汉巴伏在秋莎身边,问秋莎:“还疼吗?好一点没有?”
秋莎轻轻哼了一下,说:“黑嘎,它怎么啦?”
汉巴说:“也许被风暴吓着啦!”
汉巴沉思片刻,说:“过去黑嘎可不这样,它什么都经历过……”
天亮时,牲畜管理员跑来敲门。汉巴被惊醒了,把门打开,见管理员一脸的惊慌,就问发生了什么事?管理员说:“你那匹马不见了,什么时候跑掉的都不知道。”
汉巴冲到后院的马厩,站在黑嘎呆过的地方脸色顿时发青了。他解下木桩上挣断的半截缰绳,半天不知所措,这时才预感到我出事了。
汉巴返回秋莎身边,对秋莎说:“大概知青出事了,黑嘎知道。”
秋莎用清醒的目光望着汉巴,思忖片刻,说:“黑嘎跟知青很特别,那天夜里,知青骑马回来,我见到过……”
汉巴不解地望着秋莎那张美丽的面孔,迟疑片刻说:“有些事我也挺奇怪,黑嘎生性刚烈古怪,除了我谁也不敢接近它,知青竟然能在认识黑嘎不多的日子,就能驾驭它,而且在戈壁滩上整夜地跑,竟然也没被黑嘎甩下马背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事,觉得挺奇怪。”
秋莎将目光收回落在汉巴的脸上,轻声说:“黑嘎不是一般的马,只是我们不了解它,它与知青之间的默契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契合……”
汉巴睁大眼睛更加迷惑不解地望着秋莎,他几乎是痛苦地摇摇头。
秋莎幽幽的目光闪了闪,说:“人和动物一样,有说不清的缘分,就像当初我遇到你,后来你与黑嘎又救我,你说这是什么?”
汉巴茫然地望着秋莎,说:“我得去寻找他们。”
汉巴回村之后,就组织人寻找我和黑嘎。两天之后风暴停了。他们寻找到零零落落的十几只羊和一条牧羊犬,是那一只公牧羊犬。
许多天过去之后,汉巴在别的村人那里知道了我们的下落,当他赶到时,我和黑嘎已经被一位维吾尔老牧人救起。老牧人是在清晨的草滩上发现我们的,他首先以为我们死了,我们躺在地上的样子的确像死去无疑。他蹲在黑嘎面前,翻开黑嘎的眼皮看了看,就大声地吆喝他的老伴提来一桶兑水的牛奶,他拍了拍黑嘎的鼻子,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黑嘎就睁开了眼睛,半天黑嘎才能撑起前腿,将头伸进桶里,把一桶牛奶很快吸光了,接着就站了起来,然后又吃了老牧人给它的麦麩子。
我在黑嘎吸牛奶的时候醒来的,我第一眼看见黑嘎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匹马就是黑嘎,黑嘎的样子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由于疲累和劳苦已大大超过了一匹马的承受极限,它已经是形容憔悴、瘦骨嶙嶙,它后臀上被狼撕咬的伤口,那种惨状令我心疼不已。伤口胀裂开,皮肉翻涌出来,露出了白色的骨头,血已经将两条腿浸透,变成紫黑色,干硬地粘在皮肉上。
黑嘎大概发现我也醒来了,它冲我打着喷,轻轻地低唤,一股力量顿时灌注我的全身,我站立起来。老牧人冲我慈祥地笑着,说:“怕是躺了一个整天吧。”牧人就把滚热的奶茶给我,我慢慢地喝着,品味着,感受我还活着。阳光、草滩、村庄、黑嘎、老牧人,这组成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和全部内容的东西,此刻正在阳光下,使我的生命有着参照,否则,我会怀疑我已经死了。
我走近黑嘎,用脸颊轻轻地蹭它的皮毛,那份亲切和温馨又回到心里,我听到它亲见的叫声,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
汉巴站在我们的面前的时候,他惊愕得张大了嘴。他的确没想到黑嘎和我还活着,可是黑嘎那副倦容又对他的打击太大。
久久之后,汉巴才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意十分复杂,不知是为了我的活还是为黑嘎的复得,总之,他一手紧抱住黑嘎鬃毛混乱的头,一手紧搂住我,汉巴哭得泪水横飞。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强大的男人如此地恸哭过。
黑嘎的吻部越过汉巴的肩头,用脸颊蹭着汉巴的泪水,发出“哞嘿嘿”亲昵的低唤。汉巴抚摸着黑嘎突然消瘦下去的肩架骨,心疼地拍拍,无语。
我被沙土埋葬之后,在那一段冗长的黑暗中,我的感觉被一种声音唤醒,这种声音含混不清,像遥远的轻拍海岸的波涛,隐隐约约地翻卷奔涌,从天边悄然袭来,然后又悄然退去——我努力地想去捕捉这种声音,可它总是似是而非,不可名状也不可琢磨,它总在我昏茫的感觉末梢上时隐时现地跃动,令我熟稔而陌生——“哞嘿嘿……哞嘿嘿……”
这种声音越来越近时,我昏暗的知觉渐渐清晰起来,我首先想到了黑嘎,是黑嘎在呼唤我!
我想放声大喊,可是我动不了。我内心尽管风起云涌般地冲动,想大声哭叫,想拼命大喊,但是我立刻被一种肝胆俱裂般的疼痛覆没,使我很快失去知觉。
当时我是被埋在厚厚的沙土下面的,我的双手紧紧抱住一丛骆驼草,头钻进骆驼草的根丛里,沙土在我身上垒起了一个坟墓。黑嘎寻找到我的时候,是用它的蹄子慢慢将沙土扒开,让我的身体从沙土中显露出来。
我第二次感觉被唤醒,是首先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从一个密不透气的水底浮到了水面,我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我听到了风的呜呜声,一股潮湿的气流在我干裂的脸颊上吹拂。我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黑嘎那双忧伤而深邃的眼睛,它与我分毫之间地对峙着——它多么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闪动着动人的波光,这是我在人间看到过的最美丽动人的光亮。
我终于在黑嘎不停的“哞嘿嘿”的低唉声中,失却的记忆渐渐恢复了。我抬起双臂,搂抱着黑嘎的头,我无声地哭了,我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只有流血一般的疼痛。
我挣扎着想站立起来,可我双腿麻木得好像不属于自己,我只好双腿跪地,恍然地看着我身处四周的情景,这时我发现在我被埋葬的沙堆旁,有一个微微隆起的沙包。我知道那里埋葬着那只怀孕的牧羊犬……我爬了过去扒开了沙土,露出了它的身体,它已经死了,它张大着嘴,露出闪亮的牙齿,它的肚子仍然鼓胀着,红肿的乳头变成黑紫色。
我怔然地望着它,心想,如果它不死的话,也许在不久的日子,它就会生出好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来。但是它死了。
我仍然把它埋在了原处,往它身上盖上时,我真的不忍心将它的头部淹没,我把它的头留在了外面,它的样子很像一位熟睡在一床厚棉被下的女人,安详而平静。
黑嘎用嘴巴扒了拱我,然后屈腿趴在地上,我明白黑嘎的意思,我爬上马背,坐定之后,黑嘎站立起来。这时我看到天和地在暮色苍茫之中,吻合成一条线,从天与地之间投射出玫瑰红的霞光,那一道美丽的霞光,像一条丝带在悠远的天边魂牵梦萦般地飘动。这种壮丽的景观很深地刻进我的脑海,这是我复活之后第一次看到的最美丽的颜色,后来每当我回想起黑嘎,脑海中必然会出现天边那种令人心醉的美丽。
我伏在黑嘎温暖坚实的背脊上,黑嘎仰起头,一声长鸣之后,便迈开步子缓缓地有节奏地跑起来。
晚霞渐渐西沉,地平线之间那一道玫瑰红,渐渐向后退缩着,天色灰蒙起来。我下意识地朝后看了一眼,我垂下了头,孤独和恐惧紧迫着我。
这时我已明显地感到黑嘎沉重的呼吸,由于干渴和饥饿,它的嘴角流出了许多的白色泡沫,为了寻找我,我想它恐怕要在戈壁滩上奔跑了几天几夜,几乎将体力耗尽,尽管这样,它仍然挺直了身子,抖动着修长的脖颈,黑亮的马鬃在风中哗啦啦地作响。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道我和黑嘎此刻身在何处?黑嘎又将我带向何方?哪里有绿洲和村庄?黑嘎能将我带出这死亡之地吗?我深深地忧虑。
我看着黑下来的天空,在这辽阔的天地之间,除了死亡一般的寂静,就是黑嘎的喘息声和它沉闷的脚步声,在空旷中传响。
我俯下身子,听着急促的喘气从它的胸腔里传出,我揪心地拍拍它的脖颈,我说:“黑嘎,我们一定要走出去啊!”
黑嘎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它仰了仰头,放慢了步子,坚定地望着前方,长长地叫了一声,然后就放开步子快速跑起来。
夜色像幕布沉沉地压了下来,空寂而灰暗的沙漠,将一匹马和一个气息奄奄的人从沙漠的倒影中离析出来,突兀在无声的世界里。黑嘎踩进沙土的脚步声,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下,显得那么滞重和神秘。
我最终也禁不住疲劳的折磨,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但是些微的意识使我不屈不挠地紧紧拽住一个感觉——就是我在与黑嘎同行,它会将我带到该去的地方。
月亮大概在后半夜的时候升起来的,沙漠一片银白。我恍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在马背上睡了半夜。我立刻听到了黑嘎粗重的呼吸,而且它越走越慢了,它的头朝前努力地伸着,每迈出一步都感到很艰难。
渐渐的,它那粗重的喘息声变成了咳嗽一样的咯咯声。我的心一下就被掀紧了,一股恐惧向我袭来,我怕黑嘎因过度劳累和饥饿死去,我也同它一样倒在这悄无声息的沙漠之中,变成这寂寞长风中的两具白骨,我被这种惧怕一下子震慑了。
想到这种结局,我绝望到了极点。我情不自禁地抱紧黑嘎的双肩,哭了起来。
黑嘎也许听到了我的哭声,它突然停止前进。我顺着惯性从马背上掉下来,身子一挨到地,就迅速散架似的瘫痪了。
月光照在我布满尘土和泪水的脸颊上,我半眯的眼睛觑着黑嘎,它默默望着我,然后凑近,用吻部拱我的头,它潮湿而温暖的呼吸吹拂在我的脸上,我紧闭双眼,我定心不再起来了。
黑嘎见我无起来之意,就无奈地低唤,又伸出吻部拱我。
我决意不理它了,抬手推了推它。它就露出一排硕大而洁白的牙齿,咬住我肩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