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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表哥在门外歇斯底里地喊叫,屋里边仍然悄无声息。我和表哥就更怕了。诗人的脸色登时如纸一样苍白,嘴唇也颤抖起来。看了诗人这副样子,我蓦然明白他的那些诗句是怎么诞生的。
因为表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没像上墩那样一脚把门踢开,更何况这门是土墩家的门。诗人呆头呆脑地对着这扇紧闭的门目光僵直。
就在我和表哥都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土墩神采飞扬地站在门里,脸上挂着胜利者才有的微笑,他说,驴喊马叫地干什么?你以为我真要杀朵尕?朵尕是我的老婆!
这时朵尕从土墩身后挤出来。她边系着衣服扣子边往外走,由于她的身子倾斜得很厉害,一对大白桃似的乳在衣缝里隐隐闪动。她的头发蓬乱着,脸上是青一块白一块的牙齿印,朵尕目光迷迷乱乱地看了表哥一眼,然后就径直走到院子的菜园边,蹲下,双手捂住面孔,接着双肩就一耸一耸地抖动起来。朵尕在哭,哭得十分伤心。
表哥看了在哭泣的朵尕之后,就大叫一声,叫唤的什么我们谁也没听清。他朝戈壁滩上跑去,他跑去的背影很悲壮。
土墩望着表哥跑去的样子,嘿嘿嘿直笑,土墩问我,说,你表哥这是怎么啦?神经有毛病了是不是?
我像一个破了的球,周身都在泄着气,我不知道该对胜利者土墩说什么好。
朵尕停止了哭泣,站立起来,望着表哥跑去的方向,她那双蒙泪的眸子望着表哥颠簸的背影,似乎一下豁然开朗了,瞬间变得那么清晰朗然,好像一下子把她一生都没搞明白的东西搞明白了。
后来表哥回城市去了,他只字不提我自杀的事。我送他到车站,上车之前他对我说他很绝望,说真正的生活其实在生活之外,问题是由于人不知道什么叫生活,所以才能够苟活下去。
我自然是没听懂表哥的意思,我情愿不懂。
表哥离开戈壁滩之后,朵尕哀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常常神情恍惚地望着远方,那种样子很凄凉。朵尕像影子一样过到秋天,她的孕肚就越来越大地袒露出来,朵尕果真怀孕了。她挺着大肚子在自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走到戈壁滩上,站在阳光下,茫然地望着我,然后就慢慢地走近我,她脸上挂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笑意。她低垂着头,看着阳光下自己的身影,神情幽暗地说,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他把我带到戈壁滩去了……朵尕抬起头,朝远处望一眼,说,他把我脱得一丝不挂,像抱孩子一样地抱着我,把我举给月亮,他泪流满面……草滩上很暖和,他很害羞,他并不知道女人,我就让他游泳,他只说爱我……朵尕就笑了,笑得很妩媚,她说,他爱我,知道吗?爱我。朵尕的表情突然亮丽的一闪,过后她的脸色很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我心里涌出一丝害怕,我听了朵尕的话,看着她高挺的肚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宁。
那些日子土墩一直很忙,跟队里的男人们去很远的草场打草,隔三差五地才回来一趟。快进入冬天时,土墩就不去打草了,就时不时地骑着马去牧场一趟,那里有他的朋友,他经常喝得醉醺醺地很晚才回到家里。夜里就传来朵尕的尖叫——你放开我,混蛋,我会死的!
深夜里听到朵尕凄惨的叫声,我的心都碎了。我甚至希望他们在入冬之后全家人像往常一样坐着四轮马车去朵尕的娘家,到了明年开春再回来。可是他们今年冬天哪儿也没去。
朵尕生孩子那一天下起了大雪,天低沉得像要掉下来了。朵尕躺在床上整整哭喊了一天,声音全嘶哑了。土墩两天前就去了牧场,至今也没回来。
我紧张得满头大汗,一直守在朵尕身边。天黑之前我见土墩还没回来,就对朵尕说,我去镇上请医生来接生。
朵尕气息奄奄地望着我,说,你别走,我害怕,我怕死……这戈壁多大啊,你一走开,就剩我和一堆不明事的孩子……朵尕可怜地企望着我。
我此时对土墩的仇恨已经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如果墙上挂的那杆土枪还有火药的话,我会在他进门的那一刻打死他。我的愿望很强烈,像着了魔似地想要一杆枪。
过了一会儿,朵尕又痛得没命地喊叫起来,嗓音时而尖锐时而嘶哑,叫喊的时候脖子像是被人捏住了,听了让人感到窒息。
朵尕的哭喊声冲散了我心中云集的怒火,想要有一杆枪的念头暂时搁在一边了。我束手无策地望着痛苦不堪的朵尕。
痛一阵过去之后,朵尕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头一脸的汗水,头发湿透地贴在脸上,气息微弱地望着我。朵尕的眼睛清亮得一尘不染,就像一场狂风暴雨之后露出的碧空。
我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朵尕就笑了,笑得很散淡,她说,生孩子都这样,到时候就生下来了,你别怕,啊?女人都这样,到这个世上来就是受痛受折磨的。
朵尕说完这些话之后,那种散淡的笑意就不住地挂在她的脸上。
我心里冲出一股巨大的悲伤,堵在心口里,使我心壁都在发痛。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刻,土墩会离开朵尕,藏在一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说,朵尕,我这就去镇上请医生来……
朵尕听了我的话,赶紧伸过手来一把抓住我,说,知青,我求你,别离开我,我害怕……你想想,这里离镇子十二公里,没有车,没有马,就凭你走到镇子里我早死了,别去,啊?
朵尕死死抓住我的手,眼睛睁得很大。可是她一句也不提及土墩,好像土墩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压根就不存在。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表哥造成的,我心里难过极了。
我像以往朵尕生孩子一样,预先烧一锅开水,将一把铁剪刀扔进火里烧,烧了一阵夹出来放在一个干净盆里凉着,然后煮一锅面条让朵尕和孩子们吃,孩子们吃饱了就去隔壁的屋里睡觉。时间很快就进入半夜,土墩仍然没有回来,我心里紧张得像一面绷紧的鼓,随时都会爆炸开。
朵尕痛一阵喊一阵。清醒的时候就要水喝,喝水的时候,她呼吸很困难,嘴角溢出的水顺着脖子流下。我替她擦了,她就很感激地笑笑。朵尕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生怕我离开她,我就坐在她身边。朵尕沉默一阵说,知青,我知道你为什么去自杀。
我怔了一下,望着朵尕幽幽闪动的眸子,摇了摇头,无语。
朵尕说,你听,这戈壁多静,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么多个冬天都你一个人,可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害怕,你去自杀之后,我才明白了……其实你害怕,是吧?
我很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沉默一会儿,说,土墩为什么不回来?
朵尕瞪大着眼睛望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半天脸上才凄凉地抽抽,朵尕说,土墩以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表哥的!
朵尕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冲我极神秘地挤挤眼睛,顺手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亮出一块旧式手表来。朵尕神情激动地看着我,让我看她手里的表。
我对这块表是十分眼熟的,是表哥戴的,是我的祖父遗传给他母亲的一块金表。他母亲又传给了他,他又将它送给了朵尕。这件事使我感到很大的震惊,在我们那个家族中,像这种具有祖传性并且价值昂贵的东西是不轻易送人的,更别说外人。
朵尕故意看我一眼,就笑了,说,将来你离开戈壁的时候,把它带给你表哥,其实我用不着……
朵尕说,他说他爱我,爱我。他说上帝是不怎么公平的……其实,我很想跟他游泳,可是后来没有……其实,哪怕一次也好吧。
我怔怔地盯住朵尕那双忧伤的眼睛,说你们没有游泳?
朵尕说,没有。然后朵尕就笑了,笑得十分妩媚。她说,他见我怀孕了,不忍心,他说心里爱着比其它更重要。
我呆愣了很久没说话,脑子里不断回转着朵尕的话,翻腾出无数无数的画面来,包括朵尕曾经给我描述的男人女人在河里游泳的情形,统统在我脑子里活灵活现地出现。
我想朵尕这一生,大概惟有表哥才对她说过爱她的字眼,土墩不会对她说这的。朵尕就为这个字,将自己的一切都付出去了。
天亮之前,朵尕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很健壮的男孩,孩子落地之后的哭声响亮而光华,在寂静的荒野里浩浩荡荡地传响。
朵尕将孩子包扎好,放在被窝里。她几乎虚弱到了气息奄奄的地步,她躺在床上似乎人全陷下去了,她气若游丝一般地说,土墩终于有儿子了。朵尕说完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惨淡的笑容,这种笑容在脸上停留片刻之后,就渐渐地消失了。她看着我的目光不再转动了。
朵尕的眸子黢黑如珠,脸洁白如雪,这就是朵尕最后留给我的印象。
我并没意识到朵尕会死,我想她生下孩子就会平平安安地与往常一样快快活活地生活着。到了冬天全家人坐着四轮马车去朵尕娘家过冬,朵尕仍然在深夜里无所顾忌地“咯咯咯”地乱笑,然后就怀孕。
朵尕真的死了,任随我呼唤她,摇晃她,她都浑然不觉,她脸上的表情全部褪尽,惟有无痕的雪白,是朵尕生命最后的颜色。
朵尕的手在我手心里慢慢变凉、变冷、变冰。一股彻骨的寒从朵尕的手传遍我的全身,我的心和我的身体都在这种寒凉中收缩,我真正地感到了害怕。
我听到远处传来马奔跑时的“嘚嘚”声,因为这荒漠中没有声息,任何一种声音都会在寂静中传得很响很远。
那种“嘚嘚”声越来越近,我猜是土墩回来了。
我把门打开,太阳已经将雪地映照得光芒万丈,刺得人不敢睁开眼睛。我眯着眼睛,恍惚看见一个黑影从远处耸涌过来。
大概土墩把我看成朵尕了,他就大声地呐喊——朵尕,朵尕!没有回音。
土墩到了院子就下马来,他发现是我,就振奋地冲我喊道——知青,咱们有真枪了!
土墩双手举起一杆黑铮铮的铁枪,直朝我走来,他边走边说,双筒枪,厉害着呐!只要不拿它打人就一点事也没有!土墩一脸邪乎乎的豪气。
我看着土墩手里的枪,就一下呆了,因为我在过去的两天两夜中,一直默念着要一杆枪,我要用这杆枪来打死土墩,可是这活灵活现的枪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脑子里边一片空白。
土墩走近我的时候,我闻到了土墩身上除去寒气之外的酒气烟味和汗腥,我知道他刚从一个混浊不堪的地方钻出来,但是土墩突然消瘦的脸上有几处冻伤发着乌黑,嘴唇上干裂着血口子。他那副模样,使我更加茫然,这是在酷寒中呆得太久的缘故,我和朵尕一样对他去牧场干什么一无所知。
我伸手从土墩手里拿过枪,土墩就咧咧嘴笑了,说,你试试,特轻便。土墩很疲惫,但仍然像孩子那样幼稚地笑。
枪握在我手里的时候,竟一点没感到它的重量,只感到我整个人在顷刻间燃烧起来,升腾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游离起来。我脑海里出现马尔的形象,我脑子里闪电一般切人那一次决意要打死马尔的情形,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打死土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