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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抬起头,脸上僵硬地笑笑,说:“其实这些与你都没有关系,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很难左右自己。”
我望着月明,心里被一种什么东西触动了,我脑子里浮现出绿娘的面容,那副面容的背景是一片浩森碧绿的水乡,贼的那双逼人的目光,永远在一轮月光下时闪时现……
我说:“月明。”我是第一次这么称呼她。
我说:“你为这件事,心里总不愉快,甚至伤心是吗?”
月明摇摇头,说:“你说错了,我一点都不伤心,如果你知道了我的一切,你就会明白,我会不会因此而伤心。”
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我。
我们无话可说地坐了一阵,月明突然说:“我很饿了,我请你在外面的餐馆吃饭好吗?”
我欣然同意。我们双双进了楼下的餐馆,月明喝了许多酒,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格外的妩媚,她一双光亮闪闪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好像从我的眼里看到了她以前不明白的东西,可在转瞬间,她又陷入迷茫,她什么也没看明白。
月明硬要让我喝两杯酒,我竟然也顺从地把白晃晃的两杯酒喝了下去。月明见我痛快地喝了,自己把瓶底的酒喝了,我们俩喝了一瓶白酒,喝完之后,我们谁也没记住酒的名。
我们从餐馆出来,天已经黑下来了,月明提议去喝咖啡,仍然是她请客,我们便坐出租去了“小荷尖尖”咖啡店。
那里边光线显得不足,影影绰绰,看不清周围的环境。
月明明显地醉意沉沉,但还是能稳步走路,偶尔伸手扶我一把,是想为自己找到重心。
我们被一个面目苍白的小伙子领到一个角落里,此时正放着德彪西的音乐,感觉很好。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咖啡很快端上来了,一股浓烈的香味直沁心肺,我突然觉得多少日子以来内心的阴霾竟一下子扫光了,心里轻松快活极了。我对自己这种突发的情绪感到奇怪。
月明喝了几口咖啡,说:“这里的咖啡是全市最正宗的,我常来,没想到这里离你住的地方这么近。我那天白天,坐在这里靠窗的地方,看见你从窗外路过,我跟你一段路,你进了一幢楼里,所以我今天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你。”
月明说完,竟灿然地笑了,她的笑容在一瞬间显得一尘不染,我被她的笑容感染了,我发现她是一个不会刻意去犯错误。而常常在不经意中犯错误的那种人。她的单纯和独特,是常人很难察觉的,我对自己的这种发现,心里略有些莫名的兴奋,我为此长舒了一口气。
月明说:“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把鼻子挨在杯子边,慢慢地闻着里边的香味。我轻轻摇了摇头。
月明说:“自从我听金喊过你的名字之后,他面对我很尴尬,但他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把你的一切告诉我,从那以后,我心里老有你,很想见你,从见到你之后,我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很像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
月明怔怔的目光看着我,停顿片刻,说:“你十九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我很意外地看着朦胧光线下月明朦胧的表情,我说:“十九岁在戈壁滩上吧。”
月明说:“你知道我那时在干什么吗?”
我看着她,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刚才那瓶白酒,在她身体里起著作用。
月明说:“我生长在一个偏僻的水乡,一个小镇上,我的母亲是一个大美人,全镇上就属她美,可我从小就没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是镇上的哪个王八蛋,谁也不告诉我,他们只说我像贼,可我从未见过贼这个人。我十六岁到十七岁之间,曾跟镇上的三个男人睡觉,他们说,我妈曾经就这样,所以我对此不以为然。后来我到了县里的文工团,他们都说我身段好,太美了,就让我跳舞,我的舞跳得棒极了,我跳啊跳啊,我完全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那个水乡,那个绿娘,那些男人,我统统忘掉了。文工团因为我的舞跳得好,而一下闻名起来,我们到处演出,我的舞蹈教练,当时就你这么大的年龄,她非常地喜欢我,我跳舞就是跟她学的,她手把手地教我,有时也同我一齐疯狂地跳着。我们经常在无人的澡堂赤身裸体地相依相拥在一起,我们互相欣赏,互相抚摸,很自然,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谁也不强迫谁,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她的手指轻柔而神秘,她会让我忘掉一切,引导我到一个崭新的世界里去,使我常常在一种幸福和死亡中融化。她使我从男人的阴影中挣脱出来,来到一个温馨而平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感到了愉悦、平等、尊重和无以言表的美妙。我与她在一起的那一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无法用语言去叙说的时光,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形容那一段时光都将会把那些美好打碎的。我们形影不离,像母女、像情人、像姐妹,总之我们白天黑夜地在一起,我们像一个天然而成的物体,紧紧地相吸相引在一起,什么力量也无法使我们分开。我们在一起,才能感到彼此勃勃生机的生命是多么的美丽,人世间有一种情感是多么的神圣,是多么的永恒。我也试着用我的手指、我的身体、我的嘴唇,去温暖她、去抚爱她,她和我一样,陶醉而幸福,她常常搂住我,对我说:‘我们拥有这些,活着就足够了,即便是死了,也无所谓的。’她说了这种话不久的时间,我们的事被她丈夫知道了。她丈夫是文工团的团长,那天他从外地回来发现我们在家里的洗澡间里,他当时就吓傻了,他不明白他的妻子和我发生的事,当他清醒过来之后,就把她捆绑起来,当着她的面,强暴我,她痛苦地哀求他,放过我,说我还是一个小姑娘,她丈夫根本无法阻止自己,他的嫉妒、他的仇恨、他的兽性,完全使他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他扭曲着面孔,狠狠地抽打我,直到他惨叫一声,把那些东西流在我的腹部上,我很恶心这些东西,我闭上了眼睛。她的脸色格外苍白,看着她丈夫做完这一切,她的双眼像血泡一样红,然后她低垂着头,气息奄奄。她的丈夫走了。洗澡间里剩下两个破败不堪的女人,两个被男人破坏侮辱的女人。我爬过去松开她的绑,我们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月明突然把话打住,伸过来一只手,捏了捏我的手背,轻声说:“你还可以吧,你的手这么凉,你被吓坏了是吗?这些都是我的经历,我要讲给你听。”月明把手缩回去,对我极其妩媚地笑笑,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被她的事弄得魂不附体了。
月明说:“后来不久,团里都知道了我们的事,我在文工团里无法呆了,她就托朋友把我送到了现在我呆的这个城市,在一个剧团里仍然跳舞,后来就当了教练,直到现在。”
说到此,月明望着我,神情突然低落,说:“找到了这座城市之后,我对她仍然思念不断,她也是如此,我们通信,她常偷偷来看我,我们在一起依然温馨而愉悦,在短时间里,我们忘掉了人世的一切丑恶,我们都觉得我们是多么的美好。后来,她很久没来看我,我心里很不好受,一年之后仍不见她的影子和信息。我就回了一趟县城,我这才知道,她已经被逼得跳河自杀了。就埋在县城不远的荒地里,我去看了她的坟,草已长出很高了,我当即就晕死过去。”
月明双手紧捂住面孔,身体抽搐起来,她压抑地哭起来。
我没去劝阻她,让她哭出来,也许会好一些。我的心里自始至终被一种东西、一种声音在震动着,那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是一种什么声音,我去寻觅时又无踪无影。我耳畔似乎又响起初次与月明见面,她对我说的那句话——“有些东西,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当你刻意去寻找时却又觅无踪影。这到底是什么?”
月明哭了很久之后,才慢慢把双手从她脸上放下来,泪水已经模糊成一团,我递给她一块毛巾,她接过,仔细地擦起来,擦干了泪,如释重负地对我笑笑,说:“真是……”
月明喝了一口凉了的咖啡,继续说:“我刚才说,你很像一个人,就是她,你很像她,真的很像,但是你的冷酷令我失望。”
我笑了,说:“我对此无从谈起。”
她说:“我对你说的这些,你会告诉金吗?”
我摇了摇头,说:“金很不幸,我不愿去伤害他。你们的事,对他不公平。”
月明说:“如果他是爱我的,我的一切就意味着对他的伤害;但是他不爱我,他与我在一起脑子里整个装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说:“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月明望着别处,沉默片刻,说:“她死了之后,我几乎绝望到了极点,心情的灰暗悲痛几乎使我无法生活下去,这时我遇到了一位心理医生,他是金多年的朋友,从他那里我认识了金,但是我的痛苦和以前发生的事,对心理医生只字未提,他们都不知道,我和金很顺理成章地结婚了,我知道我内心里永远无法接受男人了,我对他们的世界已经变得极其陌生,更多的是一种恐惧和厌恶,因此,我与金的婚后生活过得相当平静。后来我发现他与别的女人来往,那完全是一种肉体的追求和宣泄。金在与我结婚之后,精神一度很颓废,我心里明白,但我全然装着不知,我们过得倒也相安无事,金一直很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我打断月明的话,说:“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月明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说:“我们都曾这么想过,也都否定了这种想法,可谁也无法说清楚,我们不离婚是为了什么。”
我们沉默了许久,夜已经进入到深夜了。我的心里,通过这次与月明交谈之后,好像有许多原有的东西在分崩离析,在颠倒错位,甚至在重新组合,也可以说是一片混乱无绪。
月明好像梦醒一般地对我说:“我们该走了,去哪里呢?”她好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望着我要我拿主意。
我说:“我送你回家,回金那里去。”我的口气很肯定。
月明说:“你真残忍,我已经醉成这样,说了这么多话,累成这样,你就没说,让我去你那里……”月明故作委屈状。
我犹豫片刻,说:“你给金去一个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了,在一个朋友家。”
月明真的站起来,摸摸索索地挨到总台前,给金打去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她转头冲我诡秘地笑笑,说:“没人接。”
我们从咖啡店出来,夜已经很深,到了清晨的两点了,街上有三三两两、似乎寻寻觅觅的出租车,在慢悠悠地开着,有一辆停在咖啡店侧面的红色轿车,在我们迈出店门时,就朝我们开过来了。我们上了车,一会儿就到了我住的地方。我这才发现,我住的地方离咖啡店最多有半公里路,难怪常去咖啡店的月明,知道了我的住处,因为我每天必须从咖啡店前路过。
月明一进屋,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站在屋子中央,把自己的衣服脱得精光,一头钻进浴室,一会儿就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沉重地坐在沙发里,望着地上月明脱下的一大堆衣物,我简直目瞪口呆,脑子半天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