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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种原因。即便是我说了谁又会相信我的话呢?况且人们都知道我患了夜游症。
我抬头望望天空,天空乌云密布,估计天亮之后会下一场大雨。我说,天快亮了,你还不回家干什么?贼稍作停顿地看我一眼,然后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吐在地上,伸手在沙土里扒扒,将烟蒂和烟灰覆盖了。贼站起身,提着包袱,目光机警地四处看看,然后低下头,着着我,并伸出手指在我头发丝里旋转,这次不疼,便有几分怜惜之意。我抬头望着他,他在看我,我心里生出不舍离去之感,觉得在这样的夜里跟贼呆在一起很充实,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充实,可我很想跟他呆在一起。
我含义朦胧地对他笑笑,说,你是贼。
他说,是,我是贼。他对我做出恐怖的鬼脸。
你想,在这么一种天黑人静的夜里,一大一小的两个黑影,在黑暗中鬼头鬼脑地对着傻笑,是一种什么情景。
贼扛着包袱走了,他离去时的身影像风一样呼啦一声倏然而逝。
天亮之后,天就下起小雨来,满世界发出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在这时,住在镇子中心的镇长家突然暴发出一种语意不明的喊叫,接着镇长老婆大呼小叫地冲出大门,站在街上哭喊道——“抓贼啊,贼啊!”
镇上的人都被她的喊叫声惊出了被窝,纷纷从家里跑出来。于是人们就看见镇长从门里冲出来,像拖什么东西似的将他老婆拖进屋里去了。镇长的老婆的喊叫声顿失,接着就传来“乒乓”的关门声,旋即就是一片寂静。站在屋檐下的人愣愣怔怔,你望我我望你,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如何是好,都纳闷,这镇长家到底抓到的是什么贼?人们迷惑不解,便也眩眩乎退去。
镇长老婆大喊捉贼时,我正在家中睡觉。绿娘刚起不久,听到镇长老婆喊捉贼,吓坏了,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望着屋外飘洒的细雨,好半天才愣过神来,对着雨天长叹了一口气。
我躺在床上想,贼偷了镇长家的什么东西?他老婆为什么喊两声就哑了?
接着这一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挺奇怪的,镇长竟然一夜没来,那扇半掩的房门一夜地袒露着外面的夜气,很晚绿娘才躺下,躺下之后长吁短叹,辗辗转转翻了好几次身,终也禁不住困倦地睡去。我没想到绿娘在深睡之后竟然大声地打起呼来,声音之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镇长在的时候不曾这般,她除了像小鹅那样嘤嘤叽叽地鸣叫之外,很少这样。没想到她独自一人时竟然会鼾声如雷。
就在绿娘鼾声大作时分,从虚掩的门缝里闪进来一个人影,我看了那不是镇长,镇长是方块形身段,此人是瘦长型身段,不用多费仔细,就辨认出来人是贼。贼在屋里猫着腰溜了一圈,往口袋里装了点什么东西,然后就站在我的床前,他微微伏下身子,凑近地看我,我觉得他的样子十分滑稽,就挑起脚趾头去踢他的鼻子,没想他被吓坏了,转身就逃。他逃出门时的声音极似刮风,“嗖”地一声就卷了出去。我感到非常得意,就忍不住在暗中咯咯地笑起来。
绿娘突然醒来,不假思索地问,谁在笑?
我便赶紧打住了。
绿娘静听了一会儿,嘴里呜呜噜噜地骂了一句,翻了一个身睡去,打呼。
天亮时,绿娘穿了一条三角裤头,赤裸着双腿,站在我的床前,皱眉觑眼看我半天,将我叫醒,说,你没患病啊?半夜里笑什么来着?
我坐起来,双手捂住眼睛,说,我患什么病啊?大清早的,我笑什么了?
绿娘这才幽怨地退一边去,边穿衣服边说,这孩子怎么病成这样!
自从镇长家被盗之后,镇长四个夜晚没到绿娘家里来,第五天夜里来了,一如往昔。我仍然如期而至地潜出房门,那天晚上的月亮亮得吓人,月光将人影子穿透似的映在地上。我径直地去了往日贼蹲过的那片残墙,贼早已蹲在那里抽烟,贼见了我,一直默不作声。我在他跟前蹲下,看着他被月光映亮的面孔,他的双眼贼亮,充满了神秘的忧伤,鼻子突兀地耸立着,给一边脸映了半扇阴影。我的心在莫名其妙地跳动。
我沉默一会儿说,那天夜里我吓着你了吧!
他幽幽地吐着烟,说,你这个夜游神,闭着双眼看人,睁大眼睛睡觉,你干我这行准行!
贼说,镇长也是从别人那里搜刮来的,我不偷他偷谁。贼就嘿嘿地笑了,说,偷了他他还不敢声张,贼笑的时候露出一排白牙,在月光下显得神秘莫测。
我说,你的牙真白!他就把嘴闭上,沉默片刻,他说,镇长今晚到绿娘家干吗?
我说,不知道,那是大人的事。
贼笑了一下,说,你挺聪明,从不乱说,这样好,咱们成为朋友吧。贼伸手跟我拉钩,他的手又粗又大。
我说,你今年几岁?
贼说,十九岁。
我说,你今晚偷到什么没有?
他默然摇头,说,下不了手。
我说,为什么?
贼说,有很多人家比我家好不了多少,偷不到什么东西。
贼沉默不语。我说,那怎么办呢?
贼说,等我爹死了,就再也不偷了。他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羞愧,嗓音也沙哑起来。
我发愣地直视他的目光,他垂下头,手在沙土里乱划拉。他说,我爹患了肺气肿,十几年了,家里什么都卖光耗干了,我娘是累死的,死的时候还在帮人磨豆腐,死在磨盘上,留下我和弟弟,我弟弟跟你差不多大,该上学了,可是我实在拿不出钱来让他上学。我想找点事干,镇长说我名声不好,曾经偷过合作社的白糖,那次是我第一次偷东西,被抓住之后挨打挨骂,就破了脸皮,后来偷东西就再没被抓住……
贼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我该回去了。
贼在前走,我跟其后,看着他两手空空地摇晃,就问他,你什么也没偷到,怎么办?
贼想了想,说,算了,天快亮了。
我突然想到了镇长夜里来绿娘家的时候,怀里抱了一包东西,进门之后就搁在桌上。
我对贼说,你跟我来。我在头里领路,他跟随其后,我先闪进门,他随后进门。在黑暗中,我凑近他,指了指桌上的东西,他立即明白了。他一个闪身就到了桌前,刚伸出手,就发现镇长已经站在桌子旁边,黑耸耸地立在那里,正慢慢悠悠系衣服扣子。镇长突然感到一阵凉风拂面,睁眼一看,一耸黑影直奔他而来,吓得他大叫一声——谁!
我就在镇长的一声吼叫声中蹿到了床上。就在我头刚挨到枕头,就听镇长说,是你小子,好哇!看我打不死你这个贼!
贼说话了,他说,谁也别打谁,你赶紧回家吧,天快亮了。
贼的提醒,使镇长立刻冷静下来,他扔下贼就朝门奔去,快速地一闪腰,走了。
贼拿了桌上的东西,往腋下一夹,也是一个闪身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大气都不敢出,瞪大眼睛等待天明。
其实绿娘对刚才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她假装睡不醒的样子,等到天一亮,她像一只搜索鼠迹的猫,疑窦丛生地在桌子边转来转去。她自言自语说,这死东西,拿来的什么东西,也不告诉一声,被贼偷了不明不白的。
我以为到了白天,镇长会兴师动众大呼小叫地将赋抓起来,五绳八绑地送进监狱,可是等到中午,镇子里没有异样的动静,我就去镇上溜了一圈,看见镇长正神采奕奕地给镇上的人宣读遥远的政府传来的文件。镇长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好几倍,震得耳膜子发痛。
当天傍晚时分,镇上的人正在吃晚饭,贼的爹就死了。贼的弟弟的哭声才把邻居引去。贼没有哭,目光呆滞地坐在父亲的身边,脸铁青着只语不发。
我听说贼的父亲死了,心里很难受,我想到贼告诉过我,他爹死了就再也不偷了,在往后的深夜,我云游在外,就再也见不着贼了。
这天夜里我早早上床睡下,绿娘一般在晚上是要刻意梳洗打扮一番的,先是洗脸,往脸上抹香胰子,然后擦雪花膏,满屋子槐花香,然后就坐在镜子前梳头,慢慢地梳仔细地瞧镜子中的人,然后就拿出鞋底纳起来,麻绳拉得哗哗响。绿娘总是在心魂不定地纳一阵之后,停下静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一直到深夜,她才宽衣上床。
我猜想今天夜里镇长是不会来了,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门“吱”地一声响,镇长那方形的身板就挤了进来,摇摇晃晃地直奔绿娘的床而去。我估计镇长喝酒了,一股刺鼻的酒味熏人,镇长一挨到床,就传来打架一样的碰击声。
我想,贼今儿夜里不会出来了,他爹死了。
我瞪着眼睛看着黑夜,镇长竟然发出一种羊叫的咩咩声,这种声音十分古怪,使我难以忍受,就溜下床,闪出门去。
这天夜里的月亮忽明忽暗,天上布满了岩石一样的云块,一轮不那么圆满的月亮在岩石中穿行,我抬头望着那种情形,真担心月亮会在岩石中碰碎了。
我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就低下头看自己的影子,月亮突然钻到岩石背后去了,我的影子倏然而逝,我心里一派怅然。我在林中东张西望,无所事事,不由自主地就朝那片残墙走去。当我发现贼如以往一样地蹲在那里的时候,惊喜得差点叫出来。
贼目光幽幽地望着我,我蹲在他面前,说,你爹死啦。贼嗯了一声。
我说,我以为你不会来这里了。往后夜里就我一个人行走了。
贼仍然是默不作声地望着我,他的神情黯然而忧伤。
我说,你没下手啊。
贼说,我就偷最后一次了,这一生一世最后一次……如果我被逮了,大概就回不来了,我的弟弟就托付给你,你的父母从牛棚回来,请你求他们收养我弟弟,就当他们的儿子吧,你的父母是镇上最好的人。如果我没被逮住,前面的话就当我没说,我今晚在这里等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些。我知道将来你长大了,会瞧不起我的,因为我是贼。
我望着贼伤楚的面容,我不知道贼会有如此不祥的预感,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但我觉得他将来要遇到麻烦。
我冲他点点头,说,没问题。
他伸出手在我头发根里旋转,很轻,像是抚摸。
我看见他哭了,泪水从鼻子两侧亮光光地流下来。
他突然说,总不能就用破草席把我爹埋了吧?他目光凄切地望着我。
我对他点点头,很肯定地点头。
他望着我,站立起来,然后转身一个跃步跳过残墙,一晃眼就不见了。我站在原地呆愣了半天,然后才转回头朝家走,我突然感到了孤独,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初感到的孤独。
我没想到在林荫道上,与镇长碰了个对眼,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他站住,我也站住。我垂头看自己的影子,脚下却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天很黑,我估计快天亮了。我抬起头时,镇长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我回头四处寻找,我猜想镇长一定认为我在夜游,所以才如此放心大胆地走了。
天亮之后镇子里突然热闹非凡,就连刚起床的绿娘也显得情绪异常,跟着大伙大呼小叫,绿娘扑到我的床前,将我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