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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树林中穿过,抬头一看,一只大鸟展翅在空中一闪而过,然后轻轻落在邻居张二家的院墙上,他站在墙上我才看清楚是一个人,我猜那一定是贼,因为这个镇上从古至今出贼,人们谈起贼就像谈美女一样津津有味。贼沿墙而下,身影一晃便不见了,一会儿功夫又出现了,又如大鸟一般飞跃上墙,然后双手攀着一棵橡皮树枝,一个弹跳进了另一家李么嫂的院子,又是一晃不见了,一会儿功夫又出来了。从李么嫂的院子出来,贼快步如飞,走到了石桥旁的黄桷树下,只见他猴一样爬到了树的顶端,顶端的丫杈上是一个巨大的乌鸦窝,从下往上看像一口黑而大的锅盖,过去窝里居住过一辈又一辈的乌鸦,后来被贼赶走了,乌鸦窝就成了贼藏东西的地方。黄桷树非常高,除了贼,怕是没人敢爬得上去,至于贼是怎么将藏在窝里的东西取出来然后到别处去卖掉,我就一无所知了。
与贼相遇的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感到格外兴奋,我觉得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有趣,想起那些在白天因丢失了东西而鬼哭狼嚎的男人女人,却不知偷他们东西的贼夜里正在与我交谈。我既能看到白天阳光下人们因哭泣而扭曲的脸,也能看到黑夜中贼翻墙越壁时的影姿,我感到十分惬意,虽然在过了若干年,绿娘说我这是好坏不分、善恶不辨、窝藏盗贼什么的,我全不把这些话当成话,在那个时候,我好端端被人闹得睡不成觉,又没什么事情可干,只好站在月亮下欣赏自个儿的影子,与贼相识成朋友,那是再有意思不过的事了。因为这个世界将好坏善恶经常颠倒。顺其自然便是我当时最佳的处境了。
时间过了半月,小镇里一切如旧,白天有人大呼小叫地说夜里被盗了,比如晒在外面夜里忘了收回的一件半新旧的衣服,或者一双胶皮雨鞋,要么就是二十斤上好的黄豆,准备磨豆腐用的。男人女人都说夜里房门上了三道木杠仍然被贼撬开,走大道似的!
贼那边也没有因为我的告发而被人抓获,因为我这人有种不好的毛病,十分不情愿将自己发现的秘密告诉众多的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有一种被众人脱光了衣服放在太阳下暴晒的灾难性感受。另一个原因,我在深夜里看见贼翻墙越壁时,身轻如燕,脚步轻灵如风,身影如闪电一般迅捷,我常常在这种眼花缭乱中发出豪壮之情,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去当贼简直就白活了。往往这种念头的产生,就使我越加想靠近贼,去与贼享受这不为人知的快乐,因为我只能在夜里才能见到喊,因此不管白天人们怎么样叫骂,我看不到贼在众人面前的窘样。我猜想,如果贼在场的话,一定是满脸通红直到发紫,因为他们骂贼的话,简直可以令他拿出手枪对准他们的嘴打一枪的,如果他有枪的话。我估计他连匕首都没有。
如果绿娘知道我的夜游症是她引发的话,她一定会吓一大跳的,好在她不知道,所以她才如此肆无忌惮地对众人胡说八道。我不忍将实情告诉她,我相信她知道了实情之后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蹿起来,扑过来捂住我的嘴,把我揪回屋里,锁我个贼死的。所以我闭口不提及患夜游症的事,就像压根不提及贼的事一样,白天的事和夜里的事全放在心里,就连贼都觉得我十分可信,或者干脆认为我就是夜游症——白天对自己在夜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这就是人们对患夜游症的认识。
深夜时分,我睡不着,溜出去站在月亮下欣赏自己的影子,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我不离家出走,我就无事可干,我就会被绿娘和镇长弄出的响声,闹腾得七窍生烟,那个时候不知道性骚扰这个词,我只懵懵懂懂地觉得发生什么事了。如果要追根溯源的话,我的性教育的启蒙者应该是绿娘和镇长二位了,不过这种教育过早地揭去我对性问题的神秘感和陌生感,使我后来还未接触就深感厌倦,大概都与绿娘和镇长在深夜里那无端的声响有关。
绿娘在这个小镇上算得上美人之一,二十岁时嫁给镇公所的公务员。三年之后公务员病死,她与镇长的往来大概就在她当寡妇的期间。据说绿娘的男人死的时候一点征兆也没有,绿娘躺在他身边竟然对他的死也浑然不知,是因为心脏病突发而死,究竟因为什么原因使她丈夫的心脏猛遭刺激,继而死亡,人们就不得而知了,说她丈夫死的时候眼睛鼓了一下就咽气了。这是绿娘对巷子里的人说的,说鼓了一下。我听说这事时,还不明事理,但我总琢磨,绿娘既然躺在丈夫的身边,对丈夫的死亡浑然不觉,又怎么知道她丈夫的眼睛在死亡前鼓了一下?
我前面说了这个小镇从古至今除了出产鹧鸪鸟,就是出美女和贼。绿娘的丈夫的眼睛鼓了一下死去的现象是被潜藏在暗处的贼看见的,这个贼并非是我所认识的这个贼,看见绿娘丈夫死去的贼早已不在人世了,是喝醉了酒从古石桥上跌落到河里淹死的。那个贼除了看到绿娘丈夫怎么死去,而且还看到了另外一张床上,绿娘的身体上压着的镇长,镇长在绿娘的丈夫猛然惊醒,亲眼目睹绿娘身体上的男人时大叫一声,镇长便在这大叫一声后离去。待绿娘的丈夫的眼睛鼓了一下就倒床而死之后,贼便从暗中出来对绿娘交了底说了他看到的一切,就从绿娘那里得到了绿娘家产的一半,最初说绿娘的丈夫眼睛鼓了一下,也就是从贼那里来的。
一般巷子里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谁也不会去追究绿娘的丈夫眼睛鼓一下的真正原因。
绿娘和镇长的来往通常在夜深人静时,镇长出动的时间大致与贼的出动的时间不相上下,即便是夜里有过三碰六撞,都会装聋作哑,白天就更是心照不宣了。
镇长要来绿娘家过夜,绿娘一般不关房门的,虚掩着,因为夜深人静叩门关门惊动邻里,这样镇长进出都十分方便,像一只猫腰一闪就从虚掩的门缝进来出去了,不留下一点响声。可是镇长和绿娘一碰到一起,就像大河决堤,响声大作,人声物声杂乱无章。我第一次接触这种声音时,是毛发直立,四肢冰凉,心脏蹦到体外来乱跳。他们那种踢床碰头的响动,像有几世的仇气在一瞬间迸发似的。我的床就与他们一床之隔,我几度猜想,我睡的床就是当年那个眼睛鼓一下就死去的男人睡过的,虽然我初次没被吓得鼓一下眼睛,但是我的心脏蹦到体外来乱跳,是足使我回味一番的。因为床与床之间仅挂了一块粗布帘子什么都能听见,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曾产生过撩起帘子想看个究竟的念头,我也真的撩起过,由于光线太暗,能见度低,我只能凭借想象。那个如同飘泊在水波中的呈南瓜状的东西是镇长的屁股,那个在空中没来由地划动的如鹅脖子一样的东西大概是绿娘的胳膊,你想南瓜与鹅脖子,你无法想象会是什么结局,除此之外,绿娘那美丽的身段几乎是淹没在那只飘泊的南瓜下的。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便觉得没意思,就放下帘子,万般无聊之中发现窗外一片亮敞,顿生溜出去一游的念头,这种念头一产生,脚就不受使唤地顺镇长进来的地方出去。这样就落下了后来的夜游症,我压根就没想到这种病症会导致后来如此不良的结局。
镇长一般在天亮之前的一段时间里离开绿娘,从屋里出来之后穿过那条幽静而长的林荫道,再走一条小径,便可消失在晨曦之前的冥蒙之中。镇长出门的时候,我一般都站在不远的树林下面,他所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天我站在空地的月光下,镇长一出门就发现一个小人站在那里,吓了一大跳,赶紧缩回屋里去,接着绿娘就出来了,从那天开始,绿娘断定我患了夜游症。
虽然镇长也同贼一样在夜深人静时出发,从事夜间活动,不同的是贼白天在家里睡大觉,几乎不露面,而镇长白天得穿戴整齐地管理市场,整治犯罪和交通,还要召集人们开这个会那个会,很忙。
我由绿娘来管理和监护,是因为镇长召开的一个含义不明的会议,就把我的父母赶到河那边山里头的牛棚里去了。那个时候,牛棚这个词对我来说挺陌生挺刺激,就如同镇长半夜猫一样闪腰进门,在绿娘的床上推拉弹跳一样具有刺激性。后来我读了鲁迅的书,才知道有种人像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这种牛大概说的就是我父母那种人吧,因为他们被都市放逐到小镇,又从小镇赶进牛棚,至于他们在牛棚中挤出的是奶还是其它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父母被赶进牛棚之后,我自然就成了无人管教的野孩子,我成天绿头苍蝇似的东碰西撞,打听父母的去向。有一天打听到镇长家去了,我问镇长是否知道我父母的下落,他说我不认识你父母是谁?我说就是某一天开大会你给戴高帽子的那两位,镇长一听就乐了,说,这孩子挺有意思,说别找啦,他们都在牛棚里,你找到他们也没用,好好呆着吧。后来我就一天去找镇长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镇长就烦了,我就对镇长说,我饿了!镇长就把我送到绿娘家,让绿娘来管教我,包括我的吃喝拉撒。
绿娘的丈夫死后,她一个人显得很寂寞,她没有再嫁人就像我很老了嫁不出去有着不谋而合的意思,前者是因为好端端的丈夫在她的身边眼睛鼓一下就死了,后者是夜不归宿,满世界游荡与贼寇为伍,反正殊路同归。
与贼第二次相遇是在一个阴雨天,在这种天气里既不能赏月也不能观自己的影子,我只好像一只夜里行走的老鼠,漫无目标的东游西逛,行至那片残墙时见到了贼。他蹲在那里抽烟,身边放着一个包袱,好像是刚偷到手的。他见了我,也没感到意外,说,夜游神,过来!他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很沉闷。我走近他,蹲在他跟前,天色晦暗使他的面孔显得很模糊,接着我就闻到他身体上发出的烟味和汗臭味。我说:真臭。贼就笑了,昏暗中贼的牙齿很自。贼边吸烟边说,你挺够朋友的,没告诉别人。我说,告诉了也没用,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孩子的话,与其这样不如不说。
贼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你做贼最合适,夜里不睡觉,白天还挺精神。
我想了想,不知怎么回答贼。
贼说,你是怎么患这种怪病的?过去我听老辈人说,镇上有人患这种病,后来掉进河里淹死了。
我盯着他红一下暗一下的烟头,心里一阵感伤,说,其实我没病,是因为其它的原因。
贼觑着眼睛看我,若有所思之后说,肯定是有原因的,你看这深更半夜,除了我,谁还出来东游西窜。说镇上出贼,是过去的事,旧社会镇上的贼很多,现在大多不敢了,抓住了就往死里打,旧社会只抓贼不打贼,贼是得罪不起的……可能现在镇上就我是贼了。
我说,不一定,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人。
贼说,什么人?我夜里来夜里去,从未见到过谁,除野猫,就是你。
贼扑哧笑了。
我默默的无话可说,我不想告诉他镇长也是夜里行走的人,因为镇长既不是贼,也更不是夜游症,他在夜里行走是另外一种原因。即便是我说了谁又会相信我的话呢?况且人们都知道我患了夜游症。
我抬头望望天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