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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问昭泊:“这姜氏和纪小姐原本就是认识的么?”
昭泊道:“具体不清楚,但旺族之间互相有来往也正常。”
纪云翟指着程修偐,眼中毫无光彩,语声的颤抖中透着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下得去手……这也是你的孩子……”
我还以为程修偐会假意安慰几句,好歹敷衍一下,可眼前的他却只是淡淡一笑,看着姜氏的双眸温柔如水:“纪小姐,我和你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我所爱之人,一直是阿珑。”
他语中已称纪云翟为“纪小姐”,却称姜氏闺名“阿珑”,泾渭分明。当初的琴箫之和,现在成了他讨好新欢的垫脚石。从前的万般甜蜜都被他轻巧地化作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着只是气恼,却见纪云翟支撑不过,晕厥过去,画面一黑。
之后,画面又模模糊糊地亮了,似是初醒时看到的微光。耳畔声音响起,是程修偐母亲的声音,浓浓的无奈与笃定交杂:“阿翟,你放心,我们定是要让修偐与你完婚的。”
画面忽然清晰,纪云翟听到此话猛然睁开了眼,记忆中的景象就续上了。我们看到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声音却极是有力,带着切齿地恨意道:“我!不!嫁!”
程母正要给她喂药的手一颤:“阿翟……你听我一句,你爹娘都走了,你得有人照顾。男人终归是免不了纳妾的,但妻只能是你一个,我和你程伯伯不会再容他干出出格的事儿来!”
纪云翟躺在床上,一再摇头,语气平缓:“如果他只是负我,如果他只是另有新欢,我绝不会不肯嫁。可是……他竟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如此狠心怎能让我托付终身……”她如死灰的双目此时填满了坚定,“我便是就此死了,也绝不可能嫁给他。”
纪云翟的坚持让程母无计可施,终了只能重重一叹,在桌上放了一沓银票,离开了。
我们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纪云翟起身收拾行装。她洁白的中衣裙外披了一件褙子,淡蓝色的领缘上绣着宝蓝的兰花。
那是她与程修偐初见时的着装。
那一沓银票,她看也没看一眼,抱着琴出了门。
她走到了崖边,那天的风很大,吹得她鬓发散乱,画面之外的昭泊和我也感觉到了阵阵凉风。她抱着琴,刚要跳下去,被人拉回,是锁香楼的灵探。
这一拽猝不及防,手中的琴陡然掉落,落入崖底,无法再寻。她看着灵探的眼神,还是如死灰。
然后,她被灵探打晕了……
。
家中变故连生,想来那时,程公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到最后,却是他狠狠地给了她致命一击。
无怪她会想跳崖。
一时间,我想去渤城找姜氏算账,无奈这个姓氏背后的庞大势力实是我不能惹的,甚至连碰触也不能。
我心中五味杂陈:“竟还是我锁香楼的红麝害她小产,缘分太奇妙,孽缘更奇妙。”
。
傍晚,我到了她房里,第一次这样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这本该是一张多么姣好的面容,现在却憔悴得难寻血色。
我对她,把锁香楼的秘密业务全盘托出,细细介绍,问她:“我可以帮你提走你不想要的记忆,你愿意吗?”
她默然沉思片刻,道:“我没钱。”
我一笑:“我知道。锁香楼名下蕴香馆所售的香皆是上佳之品,件件价值不菲,唯独炼忆香,不要钱。”看着她的讶异,我解释道,“世间之香众多,有些让人闻时喜欢,过后便忘了;有些则让人久久回味,引人思绪万千。纪小姐觉得,锁香楼的香是哪种?”
“自然是第二种。”她不假思索道。
我点头:“对。锁香楼的香之所以能如此,便是因为有忆香来做引子,只要少少一点加在香里,不会乱人心智,又能令人神往。小姐明白了?”
她神情淡漠:“各取所需,这样很好。”
“那,小姐想忘了什么?”我问道。其实我明知她的答案会是什么,不过就是想忘了与那负心人的一切过往罢了。
但实际上,她给我的答案并不是。她说:“那么,就麻烦姑娘帮我忘了琴技吧。”
我一怔:“什么?”
“我不想忘了他。”她抬头看着我,一片死寂的眼中泛起了光泽,“与他的一点一滴,我都不想忘。我想忘了琴技,不过是想了断这份情罢了。”
我愣了良久,才颓然道:“我帮不了你……所谓忆香,是用记忆炼香,无论是长是短,总要是一段或几段完整的独立的记忆才行——你的琴技,不是完整的独立的记忆啊!”
她的眼睛便恢复了死寂:“我知道了。”
当晚,纪云翟悄悄离开了锁香楼,没有惊动任何人。我听说后,追悔莫及,我还没有洗去她对于锁香楼的这一段记忆,如果她把这些秘密说出去,锁香楼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我在屋里急得直转,两个灵探在一旁看着我发愣。昭泊推门进来:“别担心了,她不会说出去的。”
我脚下一滞:“啊?”
“她死了。”他道,吩咐灵探退下,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喝了一口,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我定睛一看,是一只红色的瓷瓶,心中猜到□分,蹙眉看着他。
“她跳崖了,途中被灵探看到,迅速来告诉了我。”他又喝了口茶,“我赶到时,她刚从崖上摔下,思绪未尽,时间刚好。”
明明是在述说一个人的生死,昭泊却神色平淡,我听着这些,神色亦是如常。
这样的事情,我们都见得太多了,早已麻木了。麻木到面对魂魄尚未完全飘散的纪小姐,昭泊仍能泰然自若的炼出这瓶子香,哪怕在这个过程中,纪小姐的身体在逐渐变凉。
仅仅是片刻的怅然若失,我轻道:“白费了这么多周折,最后还是一死,也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昭泊脸上是他最常见的风轻云淡的神色:“心思好解,程公子伤透了她,却不等于她就此不爱程公子。她不过是想逼自己终了这份情,忘了琴技,没了初相识便有的那份默契,她便能强告诉自己配不上了。留下那份记忆,在余生慢慢回忆,挺好。”他执起那个瓶子,在手里把玩着,笑道:“再过几日,渤城有一场婚事。程、姜两家可都是大家,现成的贺礼,你且给命个名吧。”
我没有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瓶子,扭过头一声轻哼:“又逗我,现在明明对姜氏避之不及!”这话说起来很是无奈,明明心中不爽程修偐与姜氏,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他们大婚,没有人会多想已然魂归的纪云翟的。
我也只能暗道一句:报应,迟早会来的。已做心理安慰。
而相较于此,我心中更为无奈的是,看的记忆多了,现在常常看到开头就大体能猜到结尾,却还是要一步步地看着她走完这场悲剧。
昭泊把香放回了桌上“不送就不送,收起来也好。不过这可是上等的好香,耗了我四块羊脂玉,还有纪小姐那一缕香魂,还是起个名字吧。”
我撇嘴:“你制的香,你取名字啊!这种难题总扔给我!”
昭泊沉吟片刻,望着窗外,缓缓道:“她跳崖那一瞬,我是看着的。面如死灰,鬓发散乱。纪云翟……云翟……”默了片刻,我和他几乎同时说出了那个名字:“云鬓乱!”
几日后,我才有勇气打开瓶塞,轻晃着闻了一闻。一股极凄清悠长的香气,有一缕淡淡的桃花香。随着这香气,我又一次看到那一年的桃花盛开,她与他院中初见。他在她鬓边簪了一朵桃花,说了一句:“真好看。”
那是她这一生中听过的最好听的赞美。
部分香气散去,那一缕桃花香更为凸显。又是一年桃花盛开的时节,她满院的桃花飘香,她眼看着他为另一个女子簪上了一朵桃花,她忽然想起了他为她念的那首《桃夭》……
桃花香末,是一味淡淡的苦涩。
我看到她站在崖边,毫无留恋。她伸手取下鬓边的一朵桃花,在手中用力的揉碎……
松手,花瓣随风而逝。
她在崖边站了许久,回忆着他们的所有过往。他的端然长揖、他的温润一笑、他的无礼提问、他的不离不弃,以及,他在她心上狠狠刺下的那一刀。
最终,她纵身一跳……
正好起了一阵凉风,拂过正从崖上掉落的她的脸颊,吹乱了她曾经簪着桃花的鬓发。耳边的风声,是对她痴心的嘲笑。
云鬓乱。
那个名唤云翟的女子,在这样一个秋天为那负心人乱了云鬓。我曾心下为她不值,后来想想,值与不值,岂是我有权评说的?她若真觉不值,便会舍得让我提走那一段记忆了。
既然不舍,在她心里,便是值得的。
满庭芳·凌莲
活下去的那一个,究竟是谁?
——序言
离中秋不远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却有人通过灵探找到我,说有生意要做,灵探问我见不见。
锁香楼所有需要经由灵探的业务都属机密,多是灵探们去找生意,鲜少有人能直接知晓这些来找灵探。但我爽快应下:“见!送上门的生意干嘛不做?要是发现什么问题,左不过就是提了她对锁香楼的记忆。”
翌日,我就见到了这个要和我做生意的人,凌莲。
能主动找上门,可见她对锁香楼的业务是有了解的,我也没多废话,直接问她:“姑娘想忘了什么?”
她的答案,让我和昭泊都瞠目结舌:“杀我全家。”
我看昭泊放在桌上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茶杯,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伸手在他臂上一按,问凌莲:“为什么?”
凌莲的答案再次让我们瞠目结舌:“荣华富贵。”
昭泊手上动作骤停,杯身与杯盖相蹭一响,拂袖离去,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发怒。因为锁香楼的规矩,当事人自己提出炼忆香,不是亏心的生意,免费去炼,各取所需,不得拒绝;如果遇到了亏心的生意,例如杀人越货,但凡价格合适,也不得拒绝。
虽是冷血,也有道理。谁也不会平白想取别人性命,其间终究是有利益纠葛的。锁香楼到底是商家,我们没有闲心去管别人了利益纠葛,只与顾客有利益纠葛。换句话说,事件万般皆浮云,满足顾客需求才是正道。
在这方面,昭泊的心理承受度反倒比我低了。我如此淡定估计是因为血液里流传下来的冷漠。
话虽这么说,我还真没做过什么正经的亏心生意,谁知遇到的头一桩就是这么……完全的违背伦理纲常!
也难怪昭泊不悦,要是凌莲提出的是“杀了竞争对手”“杀了负心人”或者“杀了我没人性的婆婆”这类要求,估计我们都能表示理解坦然接受……
但她说“杀我全家”,我们就不能理解了……
我有点不知道如何继续,她脸上笑意凌厉:“杀我全家,再给我一段新的记忆,让我忘记是我杀了他们。”
我更不能理解了……
她又说:“你也可以只做后一半——给我一段新的记忆,让我忘记是我杀了他们。”这意味着她可以找别人杀她全家。
纵使我不该问原因,但我还是问了:“为何……”
“荣华富贵。”还是这个答案。
我深吸了口气,再问:“是怎样的荣华富贵值得你赔上全家性命……”
她不答。不答就不答,我想知道总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