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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忠实,用阿谀“群众”或阿谀“老板”方式,认为即可得到伟大成就。另外又有一部分作家,又认幽默为人生第一,超脱潇洒的用个玩票白相态度来有所写作,谐趣气氛的无节制,人生在作者笔下,即普遍成为漫画化。“浅显明白”的原则支配了作者心和手,其所以能够如此,即因为这个原则正可当做作品草率马虎的文饰。风气所趋,作者不甘落伍的,便各在一种预定的公式上写他的传奇,产生并完成他“有思想”的作品。或用一个滑稽讽笑的态度,来写他的无风格、无性格、平庸乏味的打哈哈作品。如此或如彼,目标所在是“得到多数”。用的是什么方法,所得到的又是什么,都不在意。
关于这一点,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不成的。社会的混乱,如果一部分属于一般抽象原则价值的崩溃,作者还有点自尊心和自信心,应当在作品中将一个新的原则重建起来。应当承认作品完美即为一种秩序。一切社会的预言者,本身必须坚实而壮健,才能够将预言传递给人。作者不能只看今天明天,还得有个瞻望远景的习惯,五十年一百年世界上还有群众!新的文学要它有新意,且容许包含一个人生向上的信仰,或对国家未来的憧憬,必需得从另外一种心理状态来看文学,写作品,即超越商业习惯上的“成功”,完全如一个老式艺术家制作一件艺术品的虔敬倾心来处理,来安排。最高的快乐从工作本身即可得到,不待我求。这种文学观自然与当时“潮流”不大相合,所以对我本来怀有好感的,以为我莫名其妙,对我素无好感的,就说这叫做“落伍”“反动”。不过若注意到这是从左右两方面来的诅咒,就只能令人苦笑了。
我是个乡下人,乡下人的特点照例“相当顽固”,所以虽被派“落伍”了十三年,将来说不定还要被文坛除名,还依然认为一个作者不将作品与“商业”“政策”混在一处,他脑子会清明一些。他不懂商业或政治,且极可能把作品也写得象样些。他若是一个短篇小说作者,肯从中国传统艺术品取得一点知识,必将增加他个人生命的深度,增加他作品的深度。一句话,这点教育不会使他堕落的!如果他会从传统接受教育,得到启迪或暗示,有助于他的作品完整、深刻与美丽,并增加作品传递效果和永久性,都是极自然的。
我说的传统,意思并不是指从史传以来,涉及人事人性的叙述,两千多年来早有若干作品可以模仿取法。那么承受传统毫无意义可言。主要的是有个传统艺术空气,以及产生这种种艺术品的心理习惯,在这种艺术空气心理习惯中,过去中国人如何用一切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方法,来处理人的梦,而且又在同一材料上,用各样不同方法,来处理这个人此一时或彼一时的梦。艺术品的形成,都从支配材料着手,艺术制作的传统,即一面承认材料的本性,一面就材料性质注入他个人的想象和感情。虽加人工,原则上却又始终能保留那个物性天然的素朴。明白这个传统特点,我们就会明白中国文学可告给作家的,并不算多,中国一般艺术品告给我们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试从两种艺术品的制作心理状态,来看看它与现代短篇小说的相通处,也是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一由绘画涂抹发展而成的文字,一由石器刮削发展而成的雕刻,不问它是文人艺术或应用艺术,艺术品之真正价值,差不多全在于那个作品的风格和性格的独创上。从材料方面言,天然限制永远存在,从形式方面言,又有个社会习惯限制。然而一个优秀作家,却能够于限制中运用“巧思”,见出“风格”和“性格”。
说夸张一点,即是作者的人格,作者在任何情形下,都永远具有上帝造物的大胆与自由,却又极端小心,从不滥用那点大胆与自由超过需要。作者在小小作品中,也一例注入崇高的理想,浓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到好处时,即一块顽石,一把线,一片淡墨,一些竹头木屑的拼合,也见出生命洋溢。这点创造的心,就正是民族品德优美伟大的另一面。在过去,曾经产生过无数精美的绘画,形制完整的铜器或玉器,美丽温雅的瓷器,以及形色质料无不超卓的漆器。在当前或未来,若能用它到短篇小说写作上,用得其法,自然会有些珠玉作品,留到这个人间。这些作品的存在,虽若无补于当前,恰恰如杜甫、曹雪芹在他们那个时代一样,作者或传说饿死,或传说穷死,都缘于工作与当时价值标准不合。然而百年后或千载后的读者,反而唯有从这种作品中,取得一点生命力量,或发现一点智慧之光。
制砚石的高手,选材固在所用心,然而在一片石头上,如何略加琢磨,或就材质中小小毛病处,因材使用作一个小小虫蚀,一个小池,增加它的装饰性,一切都全看作者的设计,从设计上见出优秀与拙劣。一个精美砚石和一个优秀短篇小说,制作的心理状态(即如何去运用那点创造的心),情形应当约略相同。不同的为材料,一是石头,顽固而坚硬的石头,一是人生,复杂万状充满可塑性的人生。可是不拘是石头还是人生,若缺少那点创造者的“匠心独运”,是不会成为特出艺术品的。关于这件事,《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比我们似乎早明白了两百年。他不仅把石头比人,还用雕刻家的手法,来表现大观园中每一个人物,从语言行为中见身分性情,使两世纪后读者,还仿佛可看到这些纸上的人,全是些有血有肉有哀乐爱憎感觉的生物。(谈历史的多称道乾隆时代,其实那个辉辉煌煌的时代,除了遗留下一部《红楼梦》可作象征,别的作品早完了!)再从宋元以来中国人所作小幅绘画上注意。我们也可就那些优美作品设计中,见出短篇小说所不可少的慧心和匠心。
这些绘画无论是以人事为题材,以花草鸟兽云树水石为题材,“似真”“逼真”都不是艺术品最高的成就,重要处全在“设计”。什么地方着墨,什么地方敷粉施彩,什么地方竟留下一大片空白,不加过问。有些作品尤其重要处,便是那些空白处不著笔墨处,因比例上具有无言之美,产生无言之教。
短篇小说的作者,能从一般艺术鉴赏中,涵养那个创造的心,在小小篇章中表现人性,表现生命的形式,有助于作品的完美,是无可疑的。
短篇小说的写作,从过去传统有所学习,从文字学文字,个人以为应当把诗放在第一位,小说放在末一位。一切艺术都容许作者注入一种诗的抒情,短篇小说也不例外。由于对诗的认识,将使一个小说作者对于文字性能具特殊敏感,因之产生选择语言文字的耐心。对于人性的智愚贤否、义利取舍形式之不同,也必同样具有特殊敏感,因之能从一般平凡哀乐得失景象上,触着所谓“人生”。尤其是诗人那点人生感慨,如果成为一个作者写作的动力时,作品的深刻性就必然因之而增加。至于从小说学小说,所得是不会很多的。
所以短篇小说的明日,是否能有些新的成就,据个人私意,也可以那么说,实有待于少数作者,是否具有勇气肯从一个广泛的旧的传统最好艺术品中,来学习取得那个创造的心,印象中保留着无数优秀艺术品的形式,生命中又充满活泼生机,工作上又不缺少自尊心和自信心,来在一个新的观点上,尝试他所努力从事的理想事业。
……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日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讲
五月二十日在昆明校正
小说与社会
我们时常都可听到人说,“俺,没有事情作,看小说。”
“放了假怎样消遣?看小说吧。”事实上坐柜台生意不忙的店员,办公室无事可作的公务员,甚至于厂长,委员,不走运的牙医,脾气大的女护士,尽管生活不同,身分不同,可是他们将不约而同,用小说来耗费多余生命,且从小说所表现的人事哀乐中取得快乐和教育。试从家中五十岁左右认识字的老妈妈,和十岁以上的小学生,注意注意他们对于小说故事的发迷,也可证明我说的“从小说取得快乐和教育”,是件如何普遍而平常的事情。许多家长对于孩子读书成绩不满意,就常向人说,“这孩子一点不用功,看小说发了迷。”其实小说也是书,何尝只有小孩发迷?我知道有四个大人,就可称为“小说迷”,不过和小孩子发迷的情形稍稍不同。第一个是弄社会科学的李达先生,和家中孩子们争看《江湖奇侠传》时,看到第十三集还不肯放手。第二个是弄哲学的金岳霖先生,读侦探小说最多,要他谈侦探小说史一定比别的外文系教授还当行。还有一个中央研究院梁思永先生,是发掘安阳殷墟古物的专家(照他自己说应当是挖坟专家,因为他挖过殷商帝王名臣坟墓到一千三百多座),可是除专行以外,他最熟习就是现代中国小说。他不仅读得多,而且对作品优劣批评得还异常中肯。更有个一般人全猜不着的小说通,即主持军事航空的周至柔先生,他不仅把教“现代小说”的人所重视的书都欣赏到,此外近三十年来的旧章回小说,也大多数被他欣赏到了。从这些例子看看,我们即不能说“小说的价值如何大”,至少得承认“小说的作用实在大”。因为它们不仅有时使家中孩子发迷,也可使国内第一流专家分点心!
从前人笔记小说上谈小说作用,最有趣味的是邹#|《三借庐笔谈》,记苏州人金某读《红楼梦》事,这个人读发了迷,于是就在家中设了个林黛玉的木牌位,每天必恭恭敬敬祭一祭。读到绝粒焚稿时,代书中多情薄命才女伤心,自己就不吃饭,哭得不成个样子。久而久之,这人自然发了疯。后来悄悄出门去访潇湘妃子,害得家中人着急,寻找了几个月才找回。又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记杭州某商人有个女儿,生得明艳动人,又会作诗,因爱好《红楼梦》,致成痨玻病势沉重快要死去时,父母又伤心又生气,就把女儿枕边的那几本书,一起抛到火炉里烧去。那个多情女子却哭着说,“怎么杀死我的宝玉?”书一焚,她也就死去了。这些人这些事不仅从前有过,现在说不定还有很多。读了《红楼梦》称宝玉作“真情人”倾心拜倒的,真大有其人。又或稍能文墨,闲常害点小病,就自以为是黛玉的,也大有其人。古今所不同处,只是苏州那个姓金的,爱恋的是书中美人,杭州那个老板姑娘,爱恋的是书中才子,现今的先生小姐,却自己影射自己是宝玉黛玉,爱恋的是他自己罢了。
我们讨论小说的价值以前,先得承认它的作用。因为论数量,小说数量特别多,内容好坏不一致,然而“能引起作用”则差不多。论影响,小说流行相当久,范围特别广,即以《三国演义》来说,遍中国的关帝庙,庙中那位黑脸毛胡子周仓,周仓肩上扛的那把青龙偃月大刀,就都是从这个小说来的。可是下层社会帮会的合作,同盟时相约“祸福同当”,以及此后的分财分利,也似乎必援引“桃园结义”故事。
可见得同一小说,它的作用便不尽相同。姚元之《竹叶亭杂记》,说雍正时一个大官保荐人材,在奏文中引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