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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Y
9月22日
仿佛种下了等待之树,不知它何时开花结果。漆黑与沉寂是对她的回答。她又呆了片刻,想象他看到留言后的神情,一定有花开的声音。她松口气,疾步回走,阿喀琉斯更是一路欢快小跑。回到家,旨邑才想起没吃晚饭,让阿喀琉斯跟着挨饿了,于是满怀内疚地给它拌了狗粮,自己则百无聊赖地啃苹果。苹果啃了一半,原碧的电话打进来了,兴高采烈,笑得脆响,听谢不周说旨邑回来了,很凑巧,要见面聊。旨邑说她刚回几天,正好饿着,于是提议去江边吃鱼,喝点啤酒,谈那过往的事情。
江中渔火,江岸炊烟。坐在搭建简易的敞篷里,四面江风。对面橘子洲头,灯光星星点点。旨邑想起她和谢不周在那里吃饭,卖花女孩乱配鸳鸯,胡乱祝福,令她发笑,笑那背后的教唆者太荒唐,这外头成对的男女,有几对想要白头到老?若是遇着原配,祝福便是祝福,若是其他,祝福与诅咒有何差别。
邻座几个喝啤酒的大学生,其中一个男孩颇像稻笫。他们谈球,谈政治,气氛活跃。旨邑羡慕他们年轻气盛,未经沧桑,对未来摩拳擦掌,自己则像“五易其主,四失妻子”的刘备,一生斑驳。
旨邑感慨中,见原碧正在寻她,便站起来朝她挥手。原碧步履欢快地走来,满面春光,一身黑色短夹克,配牛仔裤,膝上破洞,隐现一片白肉。看样子她减了肥,腰是腰,臀是臀,由于瘦,脑袋偏大,仍比原来漂亮许多。
旨邑打量原碧时,原碧也迅速将旨邑看个滴水不漏:只见她仍是肤白脸窄眼睛细,头发又黑又直又长,色彩鲜艳的苗族风格装束,翠绿的玛瑙项链和耳环款式夸张,手上戴了三个图形怪异的戒指。原碧讨厌她仍是这么不俗。
两个女人夸张地拥抱,热情寒暄,江边野地,不像咖啡厅或音乐酒吧,说话无所顾忌,惹得邻座的男生心绪不宁,频送秋波。
原碧对旨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情。旨邑越来越重视同性情谊,对原碧也是亲近有加。
“原碧,记得在读大学时,我曾说过,你是当作家的料。读到你的专栏,感到你正朝那条路上靠近。”旨邑说。
“你绰号叫先知,百晓生嘛。我没打算当作家,只觉得好玩。你写博客吗?”原碧语气里没有任何负担。
“不。我不喜欢上网。网上太喧嚣。”旨邑将戒指从食指换到大拇指上。
“七十年代人不上网?新闻啊。怎么突然回来了,不去了?”
“不去了。舍不得岳麓山、湘江水、湖南大学、臭豆腐。”旨邑被“湖南大学”击中了。
“你常说要改变生活,改变现状,我很受启发。辞了工作后,自由自在,很快乐。”
“改变意味着舍弃与失去。我倒是想固守与珍惜。有时候太自以为是。”
“你好像失恋了?即便那样,也不用为此改变自己。”原碧安慰旨邑,藏不住得意。
旨邑感到与原碧之间那无法沟通的隔膜一直存在,或许那就是她们难以成为莫逆之交的原因。她将戒指从大拇指换到食指。她们已经各自喝完了一瓶啤酒。邻桌的男生走了,他们杯盏狼藉的餐桌上,留下一堆青春的残骸。旨邑在感到醉意的瞬间,不可遏制地想到水荆秋,她的青春,也正是如此,在他盛年的餐桌上,残骸横陈,尸骨未寒。
她们继续喝酒,用鱼骨头玩许愿的游戏。因为酒精的缘故,旨邑越喝越兴奋,她觉得自己能喝下整条江的啤酒,在她醉不能行时,秦半两将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背回他的房间,守着她。她很清醒,乐意借着酒劲装傻,不断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你”。原碧说别喝了,叫服务员收了酒和酒杯。旨邑笑道:“我能喝下整条江。”原碧说:“就算你能喝下长江和黄河,今天也先告一段落,我可抱不动你。”旨邑道:“你可以打110,请民工来抬也行。”原碧听她开玩笑,知道她没醉,便说:“旨邑,今天主要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国庆节结婚。”旨邑点点头,“值得恭喜。听谢不周说了,新郎是哪路仙人?”原碧笑道:“普通人一个,见了就知道了,你答应过当伴娘的。”旨邑说:“伴娘好像都是小女孩,你不嫌我老,我只有豁出去了。”
旨邑脑子转不动,想了想接着说:“谢不周是个很好的男人,你当时怎么不把握住他?”原碧骄傲地回答:“你知道,他是个善良嫖客。男人通常不愿意娶妓女为妻,女人又有几个乐意嫁给嫖客。”旨邑心生不快,“不许诽谤他。小心我和你绝交。”原碧道:“开玩笑而已,没想到你这么袒护他。实话说,他对我并不重要。”
在旨邑眼里,校园里五彩斑斓的树叶,都是秦半两涂画的结果。一切都不同寻常,和她有某种不可言传的亲密。它们知悉她内心的不安。一连几天,她在不同的时间去秦半两的画室,结果都是一样:冰冷的建筑,紧闭的门窗,满储寂寞的湖泊。她知道他没回来,不揣希望而去,也无失落而返,心在往返的过程中渐趋平静。
原碧约旨邑去挑伴娘礼服,旨邑兴趣极淡,及至见到绚丽夺目的各式婚纱与晚礼服,内心欲望排山倒海。试婚纱,着晚装,对镜自照,她看见那将逝的青春,在婚纱的包裹下蓬勃,忽然惆怅颓唐。
原碧的婚礼需要彩排,这有点像做戏。据说婚礼戏台一般设在酒店。光搭戏台,就需要四五人忙乎一天,张灯结彩,花篮悬挂,彩联飘动,四处装扮得喜气洋洋。按惯例,婚礼之戏六点开演,到黄昏五点多时,看戏的人将会三三两两地到来,衣着光鲜,携妻带眷,以红包作为入场券,轻声细语步入戏场,择位而坐,吃喝笑谈间,腹饱戏终散场。
旨邑问原碧,伴娘要干些什么。原碧说新娘走到哪,伴娘跟到哪。旨邑戏说那得跟着入洞房了,新郎是何许人?原碧笑而不答,旁人给她补妆,修整着装细节,等待新郎。
新娘原碧有几分看头:云髻高耸,薄鬓蓬松,发问碎红点缀,粉脸胭脂桃红,浓妆淡抹有致,虽说颈部偏短,然双肩圆润,胸脯白皙丰腴,凹凸之处,也是隐约风光,一身素白裥褶,“裙拖六幅湘江水”,在满车脂粉气中,俨然名花一朵。
旨邑对镜重新欣赏自己:淡雅细碎花纹唐装,半袖及肘,身长及腰,上俭下丰,玉颈颀长,粉色披帛,裙长至脚踝,樱桃红香樟木底绣花鞋。薄施脂粉,眉细入云鬓,一头直长黑发,密密匝匝往后,简单绾了一个髻,发髻发问珠玉点翠,垂珠翠耳环,一古典美女呼之欲出。一想到自己下车后,仿佛明星临场,艳光四射,人们将蜂拥而至,镁光灯闪烁,几支摄像枪将她们瞄准,聚焦,作为伴娘,旨邑仍然激动。
一个男人进来了,脸部清瘦,鬈发及肩,黑西装白衬衫,领口系黑色蝴蝶结,既儒雅又不羁。旨邑突然一震,感到自己像雪人遇到烈日,瞬间化水四溢,漫延成海,整个人囚困于无边的汪洋。她觉得被原碧耍弄了,厌恶感涌上来,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但是,那个男人看见了她,她被他的目光钉住了,她同样看到惊喜、错愕,陌生以及模糊。她听见鸟叫,虫鸣,白云翻滚。风迅疾飞起,树叶漫天五彩斑斓。
旨邑稳下神,朝男人伸出手,一语双关:“秦半两,好久不见。”秦半两张嘴无言。“你穿这身衣服太紧促,看着很别扭。”旨邑笑道。秦半两勉强展颜,慢慢伸出一只手,两手空中相握,温暖触觉令旨邑心里一疼,再也说不出一字半句。
他们留在原地,沉默以对。彼此感受对方的满身喜气,也听见内心传出腐烂的声音。
旨邑设想过多种重逢的喜悦,惟独没料到会是此情此景,这般咫尺天涯。
秦半两不知如何作答,眼前是旨邑半边侧脸,眉眼细长,睫毛上卷,米白眼影晶莹闪亮,他所熟悉的旨邑,躲进了粉妆。
“我找不到你。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秦半两说得艰涩。
“每个人、每天都在发生一些事情。只是有的事情,在改变生活,有的事情,改变人,而有的事情,无足轻重,不紧要,无所谓。”旨邑知道,他所谓后来发生的事情,无疑与原碧有关。她再度发现原碧的假情假意,一朝“女人”得志,就以胜利者自居,只道征服了怀中人。旨邑完全能猜想原碧做的“事情”,就像取悦谢不周。
旨邑想到爱自己的秦半两也将成已婚男人,忍不住妒火中烧,仿佛是某种细胞发生裂变,立刻分裂出两个自我来:一个宽厚理智,知道祝福,懂得愧疚;一个嫉恨尖刻,出语有怨带刺,仿佛是他辜负了她。如果他没有极痛苦的表现,她将会变本加厉,决裂,或一世为仇。
秦半两解下领结,任凭衣领狼狈。他躁动不安。
“旨邑。”他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我去过你的画室,在大门上留了一句话。”她基本满意他的痛苦度,心的指针转向柔软,她变得比他更忧伤。
“在我的冬天你不要一言不发,不要折断那棵树枝,它还在风中发芽……”哼歌的女孩边唱边走,突然看见旨邑,惊喜地喊她一声。
秦半两拦了一辆的士,旨邑正紧跟秦半两上车,回头望见橙色长袖T恤宽松,两脚八字撇开,手揣在牛仔裤的屁股兜里的稻笫,着实吃了一惊。
秦半两瞻仰死者墓碑似的,站在画室的大门前,看旨邑留下的那几行字,默哀许久。旨邑靠近他。一起沉默。仿佛难以承受死亡之痛,他抱住了她,双臂用力,几近将她挤碎,他别“新郎”的胸针硌痛了她,她不动,即便那是一枚长针直刺心窝,她也不想躲开,反将更有力地贴近(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拥抱完全属于自己,不久他便是有妇之夫)。拥抱仿佛专为吊唁而设。当他们分开,才相互真正看清对方。她的伴娘晚装。他的“新郎”礼花。他们回到距离,知道仍需回到各自的角色,仍需继续演戏。
“我真想不顾一切。”秦半两低声对自己说。
“可是你不想。你要对人负责任。”旨邑利崩语言的模棱两可,委婉地发泄内心的嘲弄,她讽刺他无师自通,提前表露出已婚男人的“责任感”。
“我可以不顾一切。”秦半两说。
“半两,死其实很容易。”旨邑巴望他有砸烂舞台的决心,然后由她深明大义,将他送回舞台。
“她明知道我爱的是你!”秦半两几乎恼怒了。
“她从没透露过半点关于你的消息。”旨邑说。
“旨邑,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秦半两突放追兵。
“你不能让穿婚纱的女孩没有新郎。”旨邑想要宽厚理智,冷色语调不无幽怨。
“可是你,我会后悔,我现在就后悔了。”他头痛欲裂的样子,让旨邑想起谢不周,她意识到很久没关心过他的头痛病了。这个细小的关于谢不周的心理活动引起了旨邑的警惕。
旨邑从不信任男人表露出来的矛盾心理,她认为真正的爱是义无反顾的。秦半两痛苦的神情无非是想表示,她的价值就是使他头痛。是原碧有意请她当伴娘,并非旨邑来拆他们的舞台。于是她不说话了,他的决定是他自己的,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