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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我肚子里说话你也听见了?我跟自己说呢,我不觉得这戏有再拍的必要了。
女:你现在是严拧。
男:我是觉得没意思,觉得这剧本怎么那么差呀,一个字都不能再要了。三五个无聊的人,在说无聊的话,完全可以不说。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要拍它。
女:你想挣钱。
男:是。——但是我现在非常厌世。
男人忽然笑了,看着女人,白牙像一道白漆。
男:这戏只剩下你一人了。
女:我还没说我呢,我要说了,你更厌世了。我还是挺喜欢这个戏的名字的,要说不拍子就觉得名字可惜了。
女人坐在轱辘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残页的旧剧本,上面打着黑体剧名《梦想照进现实》。
女:《梦想照进现实》。这是你起的还是原编剧起的?
男:原编剧起的,他前面还有一个“当”,当梦想……,被我把“当”拿掉了。
女:要说能起这样的名字,也不该太次呀。
女人两肘作跑步状,脚蹬轱辘椅,流窜到男人面前。
女:你现在就跟我来找你之前一样,承认吗?
男:你呢,好点了?
女:我有点要变成你,这戏是不是还是要拍呀,不然交代不过去,都演到这会儿了。真不拍了大家——至少你还得把钱吐出来。把原编剧找回来,让他改,改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我凑合演,你凑合导,别不演呀,演完喽都。他是哪儿的你有他电话吗?你给他打一电话。
男:不用找他,我都能替他把他的话说了:谁让你们动我剧本的?找他就是恢复他原剧本。他不知道我把他剧本改了,我没通知他,知道了一定暴跳。小丫也是自我感觉好得一塌糊涂,还教我落山鸡剧本都怎么写——真拿我当傻逼了!
女:可是,咱们不是现了么?原剧本你那儿还有么,我看看行吗?
手机又震动。男人看了眼显示。
男:这人太讨厌了,不接就是告你我不爱接,还拼命打,一天打八百个,这一定又是半夜醒了。我就不能让他觉得有志者事竟成。粉碎了——原剧本,拿手撕的,都冲马桶了。我当时被气疯了。
女:是不是回到原剧本你肯定不干?
男:我现在演有想法也演不下去了。公司那儿可能还有原剧本,明儿你给刘绝儿打电话。我可以给你讲故事,大故事我还记得。你还真有可能喜欢我现在这么一想。是你要的。一切挺好,父母挺好,对象挺好,身体挺好,工作挺好,手里的钱挺好,一切都在往挺好他哥太好发展。比东京不知道啊,比香港吉隆坡不次,业余爱好篆刻,有时候还为印泥着点急。平常自己有点嘬,有时候有点不说人话,基本上干的还都是人事。最大的事就是找不着人跟自己永久交配①,拿不准,都聊,都不敢信。
女:这不就是现实么?梦想呢?原来的梦想是什么?
男:永久交配呀,一次就是一万次——不是不是,这我有点踩祸②人家了,不对啊我,以后不了。原来的梦想——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咱们改了以后的?
女:我不知道啊,得问你呀,你清楚呀。世界和平不聊了,特别成功不聊了,永久交配不聊了——操你大爷这是你们粗俗化运动的词儿吧?你们都聊什么呀?
男:我想起来了,我现在不好意思说了。
女:你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男:还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已经脸红了?
女:红过去了,你笑呢。
男:我又被吓住了。
女人一只光脚丫子蹬着男人膝盖。
女:必须说你。
男:那我可说了。
女:说。
男:人人平等。
女:你去哪?
男:你别管我,我到墙角抽会儿自己,马上回来。
男人到墙跟前朝墙低头垂手站着。
女人瞅着他笑。
男人强作镇定,看远方。
女人笑得有点收不住。
男人实在不好意思,低下头玩自己的裤子,往下摘毛儿。
女:挺好的,算一个,是梦想。我同意你。你真没犯错误。挨位八弟——包括动物么?
男:包括。第二轮的。第三轮带大自然玩。
男人抬起头腼腆地乐,然后表情骤变,差点哭出来。他用手抵住牙,稍微侧着脸。
女人看着他的眼角,看着那儿亮起来,饱满了,然后跌落下来,所过之处,皮肤爬出一条玻璃蚯蚓。
男人的脸几乎全侧过去了,只端着一个后脑勺。一条胳膊抡前面飞快横扫了一下。
男人齉着鼻子:我还有呢,我也好意思说,但我就是不说。
女人看着他的后脑勺,也有点难受,不知道替他还是替自己,她什么话也没说。
很长的安静。中间男人去厕所洗脸擤鼻子出来,女人也进厕所洗脸擤鼻子出来,又都坐回原处。
中间男人专门跟女人小声解释了一句,指着自己脸上的潮红。
男:我哭自己呢。
女人没说话。
中间两个人的手机轮流响和震动。
然后房间里的电话极其粗暴地响了。男人伸手拿起听筒。
男:嗯,嗯,嗯,你们去吧,没变化。
啪,放下电话。
男人面对女人,很平静的样子。
男:原来的梦想也是相信有个幸福存在,有个人间天堂,一个公平的社会,人和人都互相信任,也
注解:① 永久交配:“天长地久”的庸俗说法,被“粗俗化运动”洗礼后的代名词。
②踩祸:埋汰。
值得信任,人和人都不互相消灭,一个无忧无虑,一个快乐无比,爱情根本不是事!没说平等,说的也是平等以后的社会。原来大家更相信一点,觉得地上的每一点亮儿都是那个梦想照下来的,都仰着脖子去接光,脖子晒热了,就觉得温暖;晒黑了,就觉得健康;烫皮儿了,梦更近了;起泡了,已经在梦里了,痛并快乐着;泡破了,露肉了,肉熟了,肉糊了,肉疼了,鼻子哭了,这都没走!走多不牛逼呀!走,多不爷们儿呀!必须死扛——必须的!聚光灯关了,爷们儿闪着了,爷们儿拧巴了,爷们儿生命不能承受之没东西扛。爷们儿玩火柴,爷们儿攒烟头,爷们儿屁暖床,爷们儿晒月亮,爷们儿管什么也瞧不见还站在那儿瞧,仰着脖子,瞪着白内障,叫信仰。
男人低下头。
女:你不信了?
男:我觉得太血腥,电视剧不让那么多暴力。我想把本儿改得至少不要自残了。多大的事啊,一个梦,自己聊出来的,有没有不疼的?改完还挺得意,现在好了,现在演不下去了。回去我肯定是不愿意回去。不拍了也不回去。黑的钱吐出来。我是真拍累着了,拍恐惧了。原来对这戏还有一点想法,现在也没想法了。后面的戏怎么演,这儿——心里已经就当跟我没关系了,放弃了。已然不好玩了。已然看到这是一部傻戏了。无论我怎么改,你怎么狂演,也是一部傻戏。下场摆在那儿了。辛辛苦苦播了,大家眼睛里晃一圈回仓库了,没有一样。有二十年吗现在这录像带?最后信号都消失了,一堆空带。就剩咱们俩知道有过这么个戏。还有组里别人,提,知道。
女:你还想靠这戏怎么着啊?得奖?得大奖?反应很大,轰动,举国震惊,观众都疯了,都感激你,都迎着你,都认识你,都喜欢你,见你就哭——你说吧,你还想要什么?想捞什么?最成功,特别成功,太成功了,你全得了,而后呢?一年美,两年美,美不够,总得有个完吧?带子还回仓库了,最后信号消失了,一堆空带,就剩咱们俩知道有过这部戏。组里别人也都没活过咱们。我先死,或者你先死,论岁数该你先死——我靠,就剩我一人记着了?我也不记,我记他干吗?我九十多岁,我这辈子干过的事多了,多少事你问我我也不能承认。存脑盘里的,也乱码了。就算脑盘没进水,还能正常开机,别的没打开,你这部戏打开了,印象太深了,拍太好了,我跟谁说去?比我小三十岁的人现在刚出生,肯定赶不上看咱们这戏了——那会儿已经退休了。我都不敢再往上想了。就算有一八十的,爱电视,哪儿都有他,都知道,天上打雷怎么没劈着他——跟我撞上了,聊得还挺好,要不是双方泪早哭干了,俩泪人。你告诉我,有你什么事?你已经在地底下了,我不信你还在乎我,在乎这场戏,还能让地皮湿了,长出青苔,长出蘑菇,表示你感动了。
男:我再见你,记住,不是青苔,也不是蘑菇,是一片橘子色。五百蜡烛点亮香蕉船,银杏树下躲柿子雨,深秋雨后收割麦田,迎着晚霞采摘向日葵,你想要一只铜哨子,结果得到满河金被子;你发现河里有一正在做的泥锅,旋儿得十分紧凑,十分头冲下,在拧自己,在严拧自己,一转儿紧一转儿,一转儿紧迫一转儿,极力游成立锥,极力——差一点就从皱纹里刷出字母了,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在拼汉语拼音“你好”,汉字我已经不熟了。接伴儿①你发现夕阳西下,金被子变成一河血黑绸子,巨雀跃,巨轻浮,吹荡鼓舞间闪动着无数媚眼,那还是我!那还是我!趁着最后一点亮,瞅你呢。
女:你把我的心都说碎了。
男:那时的情感好比一口水塘在烈日暴晒下已经枯竭了。记忆急剧衰退,视野无限延伸,像傻瓜相机一样全是实的——你能想象整个世界作为一幅穿透一幅,不是切,不是叠化,是由点到面,由凝聚到扩散像涟漪那样,并再次凝聚,再次展开无比宽大无比巨型的画面全是实的吗?没有东西可碎,作为一个整体。你只会喜悦,水晶一样削不起皮儿,刮不出褶儿,吹不乱毛儿,抠不出丝儿,挖不出眼儿,踹不翻,推不倒,掐不下来,整栋的,瓷瓷实实的,有点凉,稳稳当当的喜悦——我把你雕刻在喜悦中。
女:听上去蛮好,听上去就跟你真知道似的。
男:说起来气人,我还真就知道。敢打赌么?赢了你甭搭理我。
女:不必了,只要你来了,你又来了,我一定朝你高喊:没事,我们还聊你那戏呢。
男:我得讨厌成什么样啊?隔了五百年还没忘,还来聊呢。听不懂了——中文。关心别的事去了。
女:你肯定你一定来,我一定想见你,你怎么那么自信呀?
男:来,肯定是要来的,烧成灰也要来,不然还能去哪儿呢?质量这么小,地球不爆炸,溅不出引力场,还得给引回来。苍蓝不是久居地,雷炸过去,雨打下来,遭到轰击,遭到聚合,遭到性交——又让人
注解:①接伴儿:接下来。
给生了。但有一条,全忘了,以为自己是新人。又管人叫妈了,又管人叫老师了,又上学去了,又上班去了,又给人娶家去了——这回我是一女的,哈,哈,你嘁什么?我就不能是女的了?不一定不招人待见我还告你。你想见我,我不一定想见你呢,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一女孩子,你是大款吗?
女:别给我们女的丢脸了。不会鸡都是男的变的吧?
男:也不一定啊,也许不是人,是物件。一小动物。一孑孓,朝生夕死。一石榴,八月十五咧着嘴儿,一身好牙。安兵前些天碰见一熟人,一鸵鸟。我在场。在我们赢了他们那马场。安兵那边分花拂柳走来,鸵鸟这边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