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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钟庆东就派了一辆吊车,在柯清每天上下班回家必经的路口,安装了一幅巨大的彩色广告牌,上面是他为自己做的广告,只有六个大字:“钟庆东美术社”。
是啊,县里现在有谁不知道钟庆东美术社呢?过了不久,钟庆东听说柯清把旧房卖了,搬了新家,他就又打探到她新家的位置,在她家门口正对面的操场上,竖起了一幅更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再次出现了他的名字:“钟庆东美术社”。
你上班会看见,你买菜会看见,你哪怕倒洗脚水也会看见。事情就是这样的,钟庆东想,在这个世界上,你给我看过一些东西,我也要给你看一些东西,这样这个世界看起来才更合理。
钟庆东美术社每天的客户络绎不绝,这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他对美术的专心和敬业。说白了,县城里做美术社的倒是有十几家,抛却设备因素不计,它们几乎都徒具一种匠气而缺乏艺术之气,他们只懂得为赚钱而赚钱。钟庆东怎么说也是学习了四年美术,又在部队里搞了三年宣传,在广告的设计理念上自然是更胜一筹。此外,他对工作过程的某些细节也是毫不敷衍的,非常在意。比方说,就设计安装牌匾这一块儿来说,一般的美术社,在客人叙说了构想之后,他们会极力满足和迎合客户的意见和要求,钟庆东不。客人如果要求紫色的背景配上黄色的字体,钟庆东会说:“黄配紫,一泡屎。”如果要求赭色的图案配上蓝色的投影,钟庆东更会不屑地说:“赭配蓝,完完完。”他会极力说服对方怎样的色彩搭配才是悦目的。再比如,一般的美术社老板,在收到客户订金后,往往打发手下的伙计去实地测量一下牌匾安装尺寸,钟庆东非得多蹩脚的路,亲自去一趟不可。他倒不是担心手下伙计把尺寸量错了,他是要实地考察一下客户安装牌匾的实际位置,以及周边环境色彩的搭配问题。如果有哪家门面房商店老板要求做一面湖蓝色的牌匾,而它左右的商店已经有了很多深蓝色牌匾时,钟庆东就不会答应给对方做了,“我宁可不赚这个钱,也不会按你的意图行事。在一排深蓝色的街道牌匾中间,插进一面湖蓝色的牌匾,那是自来旧,虽然是新牌匾,人家也会说那是被阳光晒褪颜色了。这不光是你商店的问题,也是表明我美术社没有水平。”这个时候,钟庆东会给对方设计一面明红色的、或是鹅黄色的牌匾,让它从中跳出来,显得醒目。钟庆东这样做,根本没有想到会导致什么良好的口碑接踵而来,事实上,不仅是他的建议和行为确实为客户在以后取得了良好的收益,更重要的,他的上述行为表明即便是做生意,他也是站在客户立场上的,显出了他的诚信态度,让人感觉他这个人非常实在。其实如果让钟庆东自己来说,那毋宁是表明了他对作为一门艺术的美术所包含的艺术规律的某种敬重和偏执罢了。
因为生意较好,钟庆东美术社的原材料需求就比较大,那些角钢、灯箱布、染料什么的,每半月就要从省城进一批。钟庆东与省城那些原材料供应商已经建立了稳固的联系,人家通过物流可以将他所需要的货物发过来,但钟庆东每次还是要亲自去省城一趟,他是要随时关注原材料市场有什么更新换代的产品变化的。不断引进新产品,使用新媒介,这也是他的生意一直保持领先地位的重要因素之一。
五月份的时候,在省城,是每年一届的全国广告装潢新产品大展的固定时段,钟庆东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这一天下午,他在大展租借的体育馆里面转了大半天,眼睛都累得迷怔了,刚刚走到黄昏的大街上,一个人迎面走来,错身过去的工夫,又悄悄跟上来,猛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钟庆东回头,看到了一张笑脸,因为距离贴得太近,他几乎没有认出来。那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姜里,跟他在开学第二天一起踢过足球的那个。
从毕了业,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姜里一把将钟庆东的脖子搂过来,他已经高出钟庆东快半个头了。姜里说:“没见有你这么牛的啊?迎面见到老同学连个招呼也不打。”
钟庆东感觉姜里的口气一点儿都没变,人也是那副大咧咧的样。他的心里一下子觉得亲近了不少,竟完全没有那种两个人相隔太久偶一见面还需适应一下的生疏情状,于是接下来,他很愉快地跟从姜里的脚步来到一家饭店里坐下便是极正常不过的事。
两个人边吃边聊,不觉已经喝掉了一斤白酒和四瓶啤酒。他们的话题无所不谈,但更多的还是关乎各自的谋生。钟庆东现在知道了,姜里毕业后同他一样哪个大学也没考上,后来经人介绍在外地找了一个女朋友,结婚后做了倒插门女婿,仰仗岳父的关系混了一个工作,在一个房产登记部门里做事。如今,苦于没有正规学历而影响以后评职称和涨工资,只好临时抱佛脚,来到省城一所职工大学里苦攻脱产的大专学历,为期两年,眼下已是一年有半了。
钟庆东现在不太关心什么学历,尤其是,当他听说姜里学的竟是什么民法通则和法学概论之类的玩意儿,就更觉得有点儿可笑。可见,一个人由正经变得堕落这个过程是否容易他不清楚,可是一个人由庸常无奇想要变得道貌岸然那可真是不费什么功夫。眼看天色已晚,灯火大上,姜里便问钟庆东明天还有什么打算?
“三天的展会,我总得在省城呆上两宿。”钟庆东说。
那是再好不过了。姜里说。他在职工大学里住集体宿舍,四个人一间,现在只有两个人住。“你到我那里去歇两宿,我们还有许多话没得唠哩!”
两人都醉醺醺的,在大街上互相搀扶,好歹拦住了迎面而来的第六辆出租车,把司机说服了,让他相信他俩并不是坏人,请求拉他们到某某街某段某号。姜里还抖抖索索郑重其事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自己那个大学的什么学生证,以示清白,被钟庆东担心让司机看出所谓大学生与他们年龄和举动不符反倒碍事而一把夺掉了。司机倒是没太介意什么,让他俩上车,把他俩一直拉到了那所职工大学的集体宿舍门口。
钟庆东本来就不能多喝,此时不胜酒力,一进宿舍就先自倒在靠窗的一张床上。姜里倒是还坐在椅子上,喋喋不休说一些钟庆东听不懂的废话。钟庆东躺在床上能有一刻钟,要起来喝水,他吃力地扶着床边的桌子,想站起来。这样,他的目光即便不是故意要寻找,那也是躲避不掉,他看到了桌子上立着的一帧像框里,有一个人静静地冲他笑。
——是罗小云!
钟庆东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是像片上的笑容不只今天出现在他面前,多年来它一直存在于他的心底,如今则得到了完整的叠印,那是不会有一丝一毫差错的。罗小云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姜里的宿舍?姜里如果没有女朋友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姜里早已结婚了呀?这样矛盾和费解的事情,加上又这么巧合,让钟庆东再一次感觉他是不是看错了。在他愣神的夹当,姜里问他:“你怎么了?”
钟庆东指了指照片,说:“这不是罗——”他立刻止住了,装作并不介意又有点失忆的样子,“这不是叫罗什么的吗?”
“罗小云。”姜里说,“咱班的美女啊,高中的校花。”
“她的照片怎么放在这里?”
“是他,”姜里指了一下钟庆东刚才躺过的床,“我同屋住的这个小夏,是他的女朋友。”
“哦。”钟庆东说。原来是这样。他现在才重新打量一下身处的宿舍,姜里说的一间宿舍只住了两个人,看来就是他和小夏了。他再一次散漫而用心地看了照片上的罗小云一眼,觉得那里隐着看不见的源头,推起亮汪汪无边的春水向他涌来,溅得他的眼角都几乎湿润了。高中三年的一幕幕往事和情感,像是《一千零一夜》当中神秘洞窟里的无数宝藏,一下子堆积在阿里巴巴身边一样,让钟庆东无从细数和清点。同样,既然他毫无预见地突然置身于这世外桃源般的宝藏中间,那么,最要紧的当然不是徒自惊讶和感慨,而是要尽快弄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打开并进入这洞窟的暗语和密码是什么,使得他能够对眼下的事物一管窥豹,了如指掌。
“我今晚就睡这张床吗?”钟庆东指着自己刚刚躺过的那张空床问。他这样问,是想知道那个叫小夏的人到哪里去了。
“不,你睡那张床。”姜里指着靠门的另一张床说,“小夏被别人找去看电影了,他过一会儿会回来。”
“哦。”钟庆东走过去看了那张床一眼,顺口问,“罗小云这几年我一直没见到,怎么样,她变化大吗?一般女人结婚后都会变得让人认不出来。”
“她还没结婚呢,”姜里说,“她等小夏毕业后结婚,这不,还剩半年嘛!”
她还没结婚。钟庆东吃了一惊。她还没结婚!直到此时,钟庆东再也顾不上绕弯子了,就像一个饿急了的人闯进面包房,是不屑于看那上面的价格和别人的表情而一心想把面包抓在手里的。“那她人在哪里?现在做什么?”
“她前年从大专院校毕业后分在邻县,离咱们县城不远嘛,在一家卫生防疫站做打字员。”
“那这个小夏呢?他是做什么的?”
“他呀,和她在一个县城,在一家企业里做质量检测员。这不,和我一样到这儿脱产学习呢,怕是将来没学历干什么都不成。”
“他们认识多久了?”钟庆东问。
“两年多吧!两年多。呃。”姜里打了一个嗝。
“真怪,”钟庆东问,那更像是发烧的病人自言自语,“他们怎么会认识?”
“好像是在一个拐弯处骑自行车吧,不小心两人撞在一起了。这样就认识了。”
“真是太俗套啦!”钟庆东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我听过这样的事情太多啦,一定是你这个室友喜欢罗小云故意撞上的!”
“那倒不是,”姜里把鞋脱了,给钟庆东和自己打来热水洗脚,“罗小云以前来这里看过小夏几次,我听她不止一次说过,当初倒是她不小心撞上小夏自行车的,把人家自行车撞坏了,然后去修理。”钟庆东不言语了。他在想,世界真是荒唐和不公平,他暗恋了罗小声三年(甚至不止),到头来毫无结果,而人家一次偶然失误就会有此艳福,这算什么事呀。他真是太憋屈得慌了。
钟庆东接下来还向姜里问了一些别的,现在他脑海里慢慢清楚了,叫小夏的这个男人毫无出奇之处,家虽是县城的,可是出身并不显赫,人也比罗小云小了两岁。钟庆东把头再一次扭向小夏那空着的床上,这才冷不丁发现那床上的褥单其实很脏,枕头底下还露出一只明显没有洗过的袜子。既然钟庆东百思不解罗小云怎么会跟他认识,又无法反驳姜里叙说自行车相撞一事定属虚假,那他就只好把这归咎为阴差阳错吧。快到晚间十点的时候,罗小云的男友小夏回来了。这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钟庆东经姜里介绍和他握手寒暄的工夫,再一次明确地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小夏个子虽高但是举止欠缺阳刚之气,为人和善但是隐存谀承之风,不过就是一个平庸的人罢了。
快熄灯睡觉的时候,钟庆东注意到小夏没有洗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