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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满洲诸王亲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胆,敢上这样的奏疏!
福临眼内隐隐闪出怒光,提高声音说:“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满、汉,一体眷遇委任,尔等汉官反生异意!从实据理而言,难道不该首崇满洲?不是满洲东来,尔等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三名汉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
福临〃啪〃的又扔下一份题本,那是头一天二十九名汉官的另议奏文。他狠狠地说:“朋党之弊,历朝视为异端,不想竟再见于本朝!分明是汉官心志未协,不务和衷,对满员之见,故为乖违!历朝不能容,本朝更不能容!〃金之俊匍伏地面,不敢抬头。
第三份题本摔下,金之俊打开一看,顿时面无人色,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那是宁完我参劾陈名夏的弹章。题本的第一句,〃为特参大学士陈名夏结党怀奸,情事叵测事〃,而陈名夏的首项罪状便是:“陈名夏痛恨我朝薙发,鄙弃我国衣冠,曾谓臣曰:'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福临虎着脸,最后说:“题本发下,从重议处!〃三名汉官再叩而起,倒退着出了暖阁,急急忙忙地走了。
福临满脑门冒火,感到他在受夹板气:满族亲贵和太后都暗暗责备他亲汉,而汉官得点甜头,就登鼻子上脸,公然用这种方式挑战!他,毕竟是努尔哈赤之孙、皇太极之子,大清的皇帝啊!
他烦躁地在养心殿外的月台上走来走去。二月的阵风挟着寒意,兜头刮来,他不禁缩了缩肩膀。吴良辅连忙跪下启奏:“请万岁爷添衣。〃福临理也不理,只管紧皱眉头,背手快步走着。
“万岁爷请添衣裳,看着凉。〃吴良辅不厌其烦地又奏。
“讨厌!〃福临厉声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闭口了,吴良辅仗着平日皇上的宠爱,陪着笑脸又说:“万岁爷,添件衣裳吧!着了凉,奴才怎么交代……“福临勃然大怒,一把夺过吴良辅腰带上悬挂的鞭子,照着他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抽,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吴良辅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受着,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闪,就象一块石头,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势。
福临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滚!〃他自己精疲力尽,慢慢走向养心殿去了。
几名小太监悄悄扶起吴良辅,见他俊俏的脸上也着了几鞭,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直摇头,故意好奇地低声问:“吴总管,不碍的吧?〃吴良辅轻轻摸一摸脸上的伤痕,微微笑着说:“咱们万岁爷就是真龙天子。这叫做龙性难撄,懂不懂?”经常挨福临鞭子的内侍们,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咂咂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 四 ——
南城顾园,是龚鼎孳的住宅。用他宠爱的二夫人顾媚生的姓氏为名的这处庭园,以山石、清溪、桃花、柳荫著称于时。龚鼎孳罢官以后,终日饮酒醉歌,俳优角逐,似乎十分旷达。他家是合肥豪富,当风流寓公毫不作难。
仲春时节,满园花开草长。青青柳丝织出一片轻烟,烂漫桃花有如团团红云,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层轻红。清溪上飘浮着娇嫩的桃花瓣,在园中曲折萦回、潺潺流淌,忽而穿过玲珑石山,忽而绕过古朴草亭,到绿杨桥下汇成一潭清池。
池水如镜,映出亭台楼阁、绿柳红桃,也映出绿杨桥上凭栏而立的陈名夏和龚鼎孳。
两人都是文士装束。陈名夏身着满式无领蓝衫,外面罩一件貂皮镶边暗蝙蝠花纹的烟色缎马褂,头上一顶瓜皮小帽。
龚鼎孳穿的却是前明秀士常着的直领蓝衫,夹里对襟,胸前以绦带随便一系,头上无帽。两人同岁,都在不惑之年。陈名夏风度翩翩,尚可辨出当年探花郎的丰采。龚鼎孳却神色悒郁,心事重重,他出神地望着两人在水中的倒影,伤感地说:“唉,整整二十年了!〃陈名夏心头一沉,飞扬的神采收敛了些,低声应道:“是啊!……这绿杨桥还是旧时物……”二十年前,陈名夏和龚鼎孳一同金榜题名,又同授兵科给事中,同榜进士成了同僚,关系格外亲近。公余歌饮留连,曾一同来过南城。那时,这里是一所废园,断壁残垣,野花无主,只有绿杨桥完好无损。两人曾漫步桥上,对废园主人的升沉大发感慨,进而浩叹人生无常,前途难料。但那不过是得意之余的无病呻吟,故作风雅而已。焉知二十年后,历尽沧桑的当年风流进士,又在桥头相聚?感慨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了。
陈名夏一扬头,望着潭边红绿相间的色调,信口吟道:“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龚鼎孳没有抬头,却低低地吟出两句古诗:“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陈名夏看了他一眼,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直起身子,对陈名夏忧郁地一笑:“走走吧。〃龚鼎孳降清后,按原官原品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进入九卿之列。不久,他属下的给事中、御史等言官发难,朝中掀起弹劾大学士冯铨和侍郎孙之獬、李若琳的风潮。这三个人最先薙发迎降,孙之獬甚至全家男女都改穿满装,取媚当权。当时,摄政睿亲王多尔衮袒护三人,诘责诸臣。龚鼎孳攻冯铨最力,当面斥之为〃阉党〃、〃魏忠贤的干儿〃。冯铨以龚鼎孳曾降李自成,反唇相讥道:“何如逆贼御史!〃多尔衮故意问龚鼎孳:“冯铨所说可是实情?〃龚鼎孳答道:“岂只鼎孳,魏征亦曾降唐太宗!〃多尔衮怒道:“只有无瑕者可以戮人,怎能以闯贼比拟唐太宗!〃冯铨没有参倒,龚鼎孳倒降八级调用,补了上林苑丞这样一个小官。不多时,小官也不让他做,干脆罢免了。
龚鼎孳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诗文与号称文台领袖的钱谦益、吴伟业齐名。自顺治四年罢官家居至今,慨叹良深。陈名夏倒没有忘记同命老友,常相来往。顺治亲政后时时巡幸内院,一次在陈名夏处见到龚鼎孳的诗文,赞叹不已,还说道:“真才子也!〃陈名夏于是认定龚鼎孳终有起复的一天,不时以此安慰老友。
他俩顺着溪边漫步,柔弱的柳条从他们头顶、肩上拂过。
前面有一树盛开的白碧桃,掩映着一座连着短廊的四角亭。短廊折而向东,与住宅的内廊相接,那里传出一阵女子的笑语,两人停步花下,不禁会意地一笑。他们是通家之好,陈名夏自然熟悉这笑声出自何人。
当龚鼎孳因投降被人指责气节有亏时,他总是回答:“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这位小妾,便是发出动人笑声的顾媚生,龚鼎孳赠她一个表字:横波。
顾媚生领了两个仆妇,穿过短廊,走进四角亭。她嬝嬝婷婷,如弱柳扶风,步态很美,一身明末官宦家妇女家居的装束:玉色罗裙,粉色窄袖圆领衣,戴一披高领绣花云肩,浓黑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她怀抱着一个绿锦缎绣百子图襁褓,不时亲昵地把脸贴上露在襁褓外的花花绿绿的小帽。她在亭中的青花瓷墩上坐定,把襁褓递给身边的乳母。乳母不敢怠慢,立刻解襟开怀喂奶,顾媚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顷,喂完奶,顾媚生又对另一仆妇保姆示意,保姆从乳母手中接过襁褓,小心地打开,抱起婴儿,撩开尿布把尿。婴儿手脚乱动,就是无尿。保姆说:“禀太太,小相公尿罢了,要不要就包上?”“包上吧,当心受风。〃顾媚生懒洋洋地回答。
虽说隔着花影看不真切,总是大致不差。陈名夏很惊奇。
他知道顾媚生进香拜佛,百计求嗣,始终没有结果。难道抱养了一个孩子?他转向龚鼎孳:“孝升,横波不是上月还往碧霞观求子的吗?〃龚鼎孳先有几分尴尬,继而放声大笑:“何需瞒你!来看看我们这位内外通称小相公的娃娃吧!〃顾媚生见二人进亭,站起来笑迎。陈名夏寒暄几句,便俯身去看保姆怀中的〃小相公“,顿时大吃一惊,哪有什么孩子!那只是用罕有的白檀香木雕成的一个男婴,四肢可动,笑容满面,异香扑鼻,衣帽都用镶金嵌珠的锦缎制成,华丽非常。好一颗掌上明珠!
陈名夏扬声大笑,连连称赞:“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不是媚生,哪来如许空灵绮想!'龚鼎孳半赞半怨地瞟了顾媚生一眼,笑道:“就是这么个人,你说我拿她有什么办法!〃顾媚生也笑了,邀他们进客厅,又回脸问陈名夏爱喝什么茶?
顾媚生已年过三十,可谓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迷醉的魅力。她一颦一笑,一举手一回身,都曾经过精心设计,对镜练习过千百次的。这位秦淮金粉世家的娇女,远非一般烟视媚行之流所可比拟。如今,她把夫人的尊贵、名妓的娇媚糅合起来,又成另一种使人爱怜的风姿了。她对两个男人点头一笑,抢先去为他们安排茶点。陈名夏看着那楚楚动人的身影,拍着老友的肩头说:“真所谓惑阳城、迷下蔡!孝升艳福如此,教人羡慕不已呀!〃龚鼎孳一摆手:“算了算了,谁似你官运亨通,位极人臣!
有道是情场得意,官场失意嘛。”
陈名夏又放声大笑了。他很爱大笑,而且笑得很得意,很张狂。龚鼎孳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他关心着别的:“听说近日朝中又出了大事,由圈地引起的?”“不错。〃陈名夏把事件的经过讲了一遍,得意地说:“安郡王和佟皇亲两家都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佟家,原本不是满洲人嘛,狐假虎威!”“二十九人另立一议……不会出毛病吗?”“不会!绝不会!皇上天纵聪明,非凡人可比,亲政以来,颇有作为。最难得他勤学苦读,自四书五经至诸子百家,以及诗词歌赋,无不涉足。皇上的汉话、汉文,朝中满人不能及其万一!你想,我对皇上说: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皇上竟也点头称是。可不是一代英主吗?……孝升,没有请别的客人?〃此时,二人已走进客厅,小戏台面前只摆了三张宴桌。
“还有一位,他想见你,求我引荐。”
“何许人也?”
“说来怪有意思。刑部主事李振邺那日由公事房回家,途中听见小孩子们跳着脚齐声唱:'不要喊,不要喊,来年状元名张汉。'哪知次日便在一个朋友家见到了张汉,这朋友也是听了童谣特意寻访,才把他请到的。李振邺与我有师弟之谊,就把此人引来顾园。今天邀他作陪,他还叫了戏班凑份子……”正说着,家人禀报:张汉先生来拜。陈名夏官高位崇,又是主客,端坐不动。龚鼎孳接了张汉进来。张汉见陈名夏就拜,说了许多〃大名久仰、如雷贯耳〃的套话。陈名夏略略还礼让座,对张汉打量一眼,直截了当地喝采道:“好一个英俊美少年!若不是孝升引见,乍一觑面,一定当你是梨园佳弟子!〃张汉的脸红了一下,立刻陪笑说:“不敢。〃陈名夏的狂傲实在令人难堪,怎么一见面就将人贱比为戏子?龚鼎孳打着圆场,令仆役上菜,丫环斟酒。双庆小班班主前来请他们点戏,陈名夏当仁不让,点了《风筝误》里的三折:《前亲》、《后亲》、《惊丑》,龚鼎孳点了《金雀记》里《乔醋》一折,张汉点了一出《南渡记》。
“《南渡记》?孝升听过吗?〃陈名夏问。
龚鼎孳摇头。张汉笑道:“双庆班刚由南方来京,便会演此戏,可见流传之广。学生正要请老大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