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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子了。至于房间另一头的窗户下,有一张加盖式的小书桌,桌子上方放着三个金属的十字架。我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子,木制滑盖的接缝处并没有灰尘,据我推测,一定有人在不久前打开过这个书桌。书桌里有六个抽屉,我一一打开检查,空无一物。
我屈膝跪在书桌前,轻轻抚摩着木头上的刮痕。我想象多年前的胡利安,就坐在这里,用他那双小手涂鸦、写字。桌上有一堆笔记本,一个装满铅笔和钢笔的文具盒。我拿起其中一本笔记本,好奇地翻看,上面都是一些插图,还有零散的文字、数学演算练习、几个句子和从书上抄下的摘录。每本都是这样。
我拿起最后一本笔记本,看都没看,就打算把它放回原位,没想到却有张东西从中掉了出来,刚好就落在我脚边。那是一张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里面的女孩,正是在另外一张被烧过的照片中与胡利安合影的那个。这是女孩在一座宽敞华丽的花园里留下的倩影,花木扶疏的背景中有一幢豪宅,它似乎就是少年卡拉斯在素描里画的那一栋。终于,我认出了那座建筑物:那栋别墅,就是蒂比达波大道上赫赫有名的“白衣修士塔”!照片背面写着简单的一行字:
爱你的佩内洛佩
我把照片放进了口袋,关上书桌滑盖,笑着走向管理员老太太。
风之影 第一部分(14)
“看够了吧?”她着急要离开这个地方。
“嗯,差不多了。”我回答,“您先前说过,胡利安去巴黎后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给他,但是他父亲说直接扔掉就是了……”
管理员老太太想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我把信放在了门厅那个柜子的抽屉里,说不定那个法国女人哪天回来了,可以看看……”
于是,我们走到门厅的柜子前,打开了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有一只黄褐色的信封,和一块已经存放了二十年的早已出了故障的手表、纽扣、钱币放在一起。我拿起信封,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您看过这封信吗?”
“啊!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您别生气,我没有恶意。既然您当时以为胡利安已经死了,把信拆开看也是很正常的!”
管理员老太太耸耸肩,低头走到门外。我趁机赶紧把信藏在外套的暗袋里,然后关上抽屉。
“我说,您可千万别误会我!”管理员老太太说。
“当然不会!怎么样,那封信里面说了些什么?”
“那是一封情书,写得比广播剧还要凄美呢!因为是真实的故事,读起来更让人感动!我告诉您,我看了都要哭了!”
“那是因为您心地善良,像天使一样,奥萝拉女士!”
“您呢,鬼灵精怪的,简直就是个小魔头!”
那天下午,我告别了奥萝拉女士,同时也承诺,只要对胡利安·卡拉斯的调查一有新进展,一定会告诉她。接着,我便赶往那个房屋中介公司。莫林斯先生那个不起眼的办公室位于佛罗里达布兰卡街。这会儿,莫林斯正优游自得地瘫在办公室里,他是个笑眯眯的胖子,嘴里咬着快要熄掉的雪茄,好像那是从他的八字胡里长出来的一样。
为了尽快切入主题,我报上奥萝拉女士的名字,好像自己是她的老朋友似的。
我编了一套故事,把自己说成了富尔杜尼家族的远房亲戚。聊了五分钟,莫林斯拿出档案夹,准备把胡利安的母亲苏菲·卡拉斯委托的律师的地址告诉我。
“我看看啊!……有了,何塞·马利亚·雷克豪律师,利昂十三世大街五十九号。我们跟他一年只联络一两次,而且都是把信件寄到拉耶塔纳街的邮政总局信箱。”
我把那张档案详细地看了一遍——邮政信箱的号码是2321。
(莫林斯接着讲述了富尔杜尼的故事。)
安东尼·富尔杜尼这个人,大家都叫他“帽子师傅”。一八九九年,他在巴塞罗那大教堂前的石阶上认识了苏菲·卡拉斯。苏菲是个年轻的法国女孩,住在里拉阿尔塔街上的女生宿舍里,平常就以教一些巴塞罗那豪门子弟的钢琴课为生。她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财产,有的只是耀眼的青春,还有她父亲给予她的音乐方面的训练,他父亲曾经是法国尼姆剧院的钢琴师,可惜一八八六年因为肺结核死了,于是她的音乐教育也被迫中止了。而安东尼·富尔杜尼,他出身优越,不久前刚刚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经营那家知名的帽子专卖店,也希望这个家族的事业可以代代相传。后来,他们在松园教堂里结了婚,接着就在蒙嘉特温泉度了三天蜜月。临行的那天早上,帽子师傅诚恳地询问莫林斯先生,床笫之欢的那档子事应该如何进行才对?喜欢挖苦人的莫林斯随口告诉他,回去问你老婆就知道了。结果,富尔杜尼夫妇所度的蜜月,不到两天就结束了,他们回到巴塞罗那,左邻右舍都说,苏菲是哭哭啼啼地走进大门的。多年后,薇森蒂塔信誓旦旦地说,苏菲告诉她,那个帽子师傅连她一根汗毛都没有碰,于是她干脆主动调情,他却恶言辱骂,说她根本就是个妓女,还说他对她那些猥亵的言行极度反感。六个月之后,苏菲告诉丈夫,她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别人的孩子。
安东尼·富尔杜尼以前多次看见自己的母亲被父亲殴打,因此,在他的认知中,打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总是凶狠地揍她,直到她奄奄一息才住手。但即使被打得这么凄惨,苏菲依旧死都不肯透露谁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安东尼·富尔杜尼自有一套逻辑,他认为有魔鬼作祟,这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罪恶之子,而罪恶之父只有一个:邪魔。他坚信,罪恶已经充斥在他家的每个角落里,还有妻子的双腿之间……于是,他疯狂地在家里挂十字架,墙壁、房门以及天花板,到处都挂。
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取名胡利安,借此纪念她那英年早逝的父亲。富尔杜尼本来想把她赶出家门,但一想到家丑外扬恐怕会影响生意,只好作罢。他心想,谁会愿意向一个被戴了绿帽的人买帽子呢?苏菲一直被关在公寓最后面那个阴暗、寒冷的房间里。在这小房间里,她在几位邻居太太的帮助产下了儿子。安东尼过了两天才回到家。“这是上帝赐给你的孩子啊!”苏菲对他说,“如果你想惩罚谁,那就惩罚我好了,但请你别把气出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孩子需要一个家和一个父亲,我的罪恶不该由他来承担,所以,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风之影 第一部分(15)
最初那几个月,两个人都不好过。安东尼·富尔杜尼决定把妻子降格为女佣,从此不再同床共眠,也不同桌用餐,他们难得交谈的那几句,也必定是和家务相关的问题。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一次,通常是月圆之夜,安东尼·富尔杜尼会出现在苏菲的房间里,他不发一语地趴在妻子身上干着那档子事,虽然力量勇猛,技巧却不怎么样。苏菲利用这个难得的亲密时刻,试图以甜言蜜语和温柔的爱抚来挽回他的心。只是,这个呆板无趣的帽子师傅不解风情,而且,他的性欲最多只能持续几分钟,通常几秒钟后就消失了。几年过去了,两人有过多次亲密的接触,但苏菲的肚子却始终没动静,安东尼·富尔杜尼索性再也不去苏菲那儿了,他宁愿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整夜阅读宗教刊物,希望能从中找到苦恼的出口和生命的慰藉。
大概是福音的教化,帽子师傅力图让自己去真心疼爱那个眼神深邃、喜欢被人逗乐儿的孩子,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把小小的胡利安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甚至还不把他当儿子看。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心想引导胡利安走入正途的帽子师傅,终究还是放弃了。那个孩子,天生就不是富尔杜尼家族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的。胡利安老是抱怨上学无聊,所以他的笔记本上都是满满的涂鸦,他画的都是些魔鬼、缠绕的巨蟒、会走路的房子,还有一些不规则的怪图案。这时候的胡利安,对于幻想和虚构故事的兴趣,绝对远超过了他对周遭日常生活的关注。
十岁的时候,胡利安宣称将来要当画家。至于苏菲,或许是为了排解寂寞,也可能是怀念父亲,竟然兴起了教胡利安弹钢琴的念头。胡利安一向喜欢音乐、艺术,和所有在人类社会赚不了钱的梦幻事物,他没多久就学会了基本的乐理,后来,他索性把视唱乐谱丢到一旁,决定自己作曲。
到了十二岁,胡利安对绘画的热情消失了,帽子师傅暗自窃喜,但没过多久,他的希望又再度落空。胡利安放弃了普拉多美术馆的艺术梦,却有了另外一个更加危险的嗜好。他发现了卡门街上的图书馆,每当他父亲准许他出门时,他一定是往图书馆里钻,他常常沉浸在那片浩瀚的书海里,尽情地阅读小说、诗集和历史。十三岁生日的前夕,他宣称将来要成为能和斯蒂文生媲美的伟大作家。帽子师傅没听说过这个外国作家,没好气地泼了胡利安的冷水,说他要是能当个石匠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这时候,帽子师傅已经非常确定了,他这个儿子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我回到书店时,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一进门,费尔明立刻给我拋了个嘲讽的眼神。
“您聊聊贝尔纳达吧,怎么样,那天到底吻了没有?”
“您别损我啦,达涅尔!别忘了,站在您面前的可是专业的调情高手!只有业余的小瘪三才会玩接吻这种把戏。要一步一步慢慢来,这样才能赢得女人的芳心,整个过程就是一门心理学。”
“换句话说,您被她拒绝了?”
“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拒绝我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我再次引述弗洛伊德的话,打个比方吧:男人的性欲就像灯泡,开关一开,啪嚓一声,就立刻亮出火红的灯光;关掉开关,马上又可以冷却下来。可是女人不一样,她们的情欲有如奥妙的科学,就像熨斗,是渐渐热起来的,您懂吗?就像温火慢炖一锅肉!等她真的烧起来了,谁也灭不了那把火,想想比斯开钢铁厂里的锅炉,就跟那个差不多啦!”
我想了想费尔明的那套热力学原理。
“那么,您那天就跟贝尔纳达做了这件事情?”我问他,“让熨斗开始加温?”
费尔明对我眨了眨眼。
“这个女人啊,简直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她的个性热情如火,心地却像天使一样善良!”说着,他舔了舔嘴唇,“老实说,她让我想起那个哈瓦那的混血姑娘,真是热情有劲儿啊!不过,我这个人其实也很传统,从来不占姑娘的便宜,顶多就在她脸颊上亲一下而已。我一点都不急,您知道吗?让她有所期待才是高招。外面那堆没见识的乡下人以为摸摸女人屁股无所谓,其实她们早就被惹毛了。唉!那些都是不上道的半吊子。女人的心思就像一座微妙的迷宫,虚情假意的鲁莽男人是根本应付不了的。如果您想彻底地拥有一个女人,那么,您就要学着像她那样去思考,因为,最重要的是能不能虏获她的芳心,至于那诱人的胴体,虽然让人神魂颠倒,也不过是额外的赠品罢了。”
听完这一席话,我郑重其事地为他鼓起了掌。
“费尔明,您简直就是个浪漫的诗人啊!”
“喔,不,我一心追求的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