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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深的是王复羊的结婚。借着回城休假的一天,我们为他和她的结合举行了简单的欢庆仪
式。
婚宴是在裱背胡同口内一个四川担担面馆举行的。两间铺面房里有四五张餐桌,我们七
八个人占了一张圆桌。几碟酒菜,一瓶烧酒,主食是碗里放了不少辣椒面的细面条。之所以
弄得这么简单,主要是怕声张出去,说右派分子们借王复羊结婚在搞集会。梁沙军则从另一
面解释这个问题,他端着酒杯说:“咱们都划定到资产阶级圈儿里来了,这回办个无产阶级
的结婚仪式,说明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自己的思想改造。”
“担担面很长,象征你们能够白头到老!”赵老夫子——赵筠秋说。
我说:“里边有辣子,祝愿你们的未来有滋有味!”
我妻子张沪说:“让我敬天下的头号贤女子一杯!现在时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
头各自飞’。可这位崔振国,不但没有终结和王复羊的恋爱关系,反而提出和这个每月十八
大元的右派结婚。这样的女人天下难寻。”
崔振国(现在为北京画院国画家)脸红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是的,在这方寸大小的担担面馆,崔振国的形象实在是够崇高的。首先,她是惟一的人
民,而这个惟一的人民,却死心塌地要嫁给右派,王复羊曾委婉地请求她另作抉择,以免耽
误了她的一生,而崔振国对此九死而不悔。她的所在单位,用另一种方式提醒过她,如果她
与王划不清界限(包括与王结婚),她将被调离到远离北京的边城去工作。可是崔的抉择
是:宁舍北京,不弃复羊。因此,我们为他俩操办的简单婚宴,具有两重意义:一、欢庆有
情人终成眷属;二、喜剧在人生中永远是短暂的,婚宴也是送别的宴会——崔振国为此情愿
去大西北,王复羊将随她一块去边塞改造。
碰杯声中,不知谁吟了一句古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复羊淡淡他说:“北京对我已陌生了。”
梁沙军则用另两句古诗驱走愁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王复羊微微一笑:“对!都知道右派分子是反动派!”
苦笑声哄然而起,接着是一片沉寂。
离别的依依之情,盖过了婚宴的欢快之情,给这个小小的担担面馆,蒙上了一层不可名
状的忧郁之色。在这种气氛中,我哽咽在喉,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他们倾吐,但是一句话也说
不出,这酒实在太苦了。
梁沙军却依然在开着令人心碎的玩笑:“……离开北京不要紧,等你们生了娃子,把娃
子装在信封里邮来,我养活着,给他上北京户口。”
“你有什么权力?”骆新民问。
“我是老警察呀!”
“你自己能不能长期在北京落脚,还是个未知数呢!××不是讲过了吗,把北京变成透
明的‘水晶’城?”
“好。那就等于我刚才的话没说。”梁沙军嘻嘻地笑逍,“诸位,我请求你们别在这喜
庆的日子,个个像林黛玉一样愁锁眉梢了,把杯中的残酒干了它!”
“干!”
这一天,我过得非常充实。因为我在冷寂的沙漠中发现了诗情。它像一株大漠中的骆驼
草,在干裂的、没有水分的劣质土壤上萌生,在那人情淡如水,爱情若同卫生纸一样廉价的
年代,振国对复羊君的感情,可谓无价。它久久地震撼着我的灵魂,并如一座诗的丰碑矗立
在心。
不久,奔赴大西北的列车,终于把一对在苦难中结合的恋人,载往了关山万里的青海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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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门第走向混沌
第4节 在高山之谷修筑“宫殿”
一鸟离巢,百鸟迁窝。
崔振国和王复羊于8月初离京,我们这些在京都改造的右派,于该月下旬卷起铺盖“打
道回府”。当然,我们这些被打入另册的人,市区绝非久留之地。在9月17日,重新把行
李装运到卡车上。向西——再向西——沿着环山的石子儿公路,扎进了大山环抱的潭柘寺。
在寺庙内住了一个多月,当了开山筑路的壮工。公路修完,卡车又拉着我们向西——再向西
——进入了人烟稀少的高山大峒。这儿离北京虽然只有百十里路,由于山峦重叠,进了一山
又一山,两山形成漫长峡谷,日本人在侵华战争中占领北京之后,他们的足迹也没有到过这
大山沟沟。我们在大山中穿行了很久,在一个名叫“一担石沟”的山洼里,卡车抛锚——我
们又到了一个改造驿站。
别看这儿荒漠寂寥,梯田边上却支着几片棉布帐篷。疙疙瘩瘩的山路两旁,还堆放着砖
瓦沙石以及雕梁画柱等杂物。第二天,我们才听人说,这儿要修筑一座市委疗养院,我们这
些筑路工要改行变成基建工人。路旁那些漆皮斑驳的梁木,是扩展天安门广场时拆下的民房
旧料。
《北京日报》社。新华社北京分社以及北京出版社的老右,在农村改造时化整为零了。
此时,又在这儿重新汇合。除了那些在“状元府”就熟悉了的伙伴之外,又多了从中共北京
市委、团市委以及市工会、市妇联来的右派。他们中间有“老革命右派”王志诚、叶向忠,
还有市委各部门“新革命右派”白祖成、李建华、粱湘汉、薛德顺、钟鸿、张敦礼;市工会
系统的安福顺、蒋济南、王一成;妇联系统的李琦,以及团市委系统的黄慕尧、张永经。王
蒙。右派的人数骤增,足足可编成一个连队了。
乍见王蒙时,他好像又消瘦了,因而使得他本来就像竹竿般的身子,变得更为颀长。他
被划为右派,翻了几次烙饼:划上了,又推翻了;推翻了,又划上了。几个回合的反复,精
神折磨可想而知。反右期间,我和他惟一的一次见面,是在批判刘绍棠的会上,当时他还在
扮演着正面人物的角色,不过好景不长,厄运很快就降临到他的头上。
“怎么样,老弟!”我想不到在这大山沟里和他相遇。
“和你一样。”他说,“不然咱们怎么能到这儿聚会来呢?”
“还写吗?”
“不干那行当了。划右以后,我打报告要求自谋生活,比如到大街上去卖糖葫芦什么
的,可是人家不批!”
我认为他是讲笑话,便笑了。他没笑。
“职业病很难治,我还有创作冲动。”我说。
“算了吧!别自作多情了。我是没这份心思了!只想当好地球修理工!”
说实在的,我当时虽不认为王蒙的回答是诚恳的,但是我理解这种回答。反右斗争之后
许多人都本能地蒙上了一种奇异的保护色。就像狡免的毛近乎衰草的枯黄,知了的皮和褐色
树皮同色一样。我也不例外,在向报社交上年终思想改造总结时,我写了满纸的对大跃进的
阿谀之词,真实的我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外衣,而把影子——甚至连影子都不如的东西,拿给
管理我们的人看。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觉到王蒙比我包裹得更严一些,好像他不苟言笑,真
是到这大山里来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似的。只有到晚上,他才流露出一点人的真情。我和他
地铺曾一度相挨,当他钻进冰冷的被窝时,常常拿出二两装的扁酒瓶,递到我的手里,悄声
他说:
“喂!来一口驱驱寒吧!”
我有时客气地推辞,有时却也毫不客气地接过酒瓶,对着瓶子嘴,咕咕两口。他似乎也
顾不得卫生不卫生了,用手抹两下瓶子嘴,一口气把扁瓶的酒喝光,来而不往非礼也,有时
我也买一瓶酒,如此这般地借酒御寒,借酒浇愁。
记得那是大山沟飘落头场大雪的夜晚,我拿出一大瓶沪州二曲,往肚子里灌了个饱。热
酒壮肚之后,我说:
“鲁迅先生有几句诗,你还记得吗?”
“湿(诗)都变成干了,也许还能记起。”
我背诵着:“……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
他没有接上我的话茬,打诨他说:“我也需要告诉你两句,老弟:树林子大,这儿什么
鸟儿都有!”哑谜般的话语结束之后,他扭过头睡去了。
这就是王蒙划右后的一幅精神肖像。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貌似
在合眼睡觉,其实在睁眼看着四周,与其说他表现出不近人情的冷酷,不如说他对这个冷酷
的世界有着相当的警觉。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似在告诫我认识客观环境。说不定,他在当时
已然发现了我潜藏着某种悲剧性的前兆呢?!
(40年过去之后,王蒙告诉我,在(走向混沌》出版后的一个年节,他的儿子王山曾
问及他:“爸爸,当年你是不是像‘混沌’中所写的那样?”王蒙一家当时正吃年夜饭,他
一边喝酒,一边回答儿子说:“是,就像维熙写的那样。”儿子还想询及他什么,见他潸然
泪下,便不敢再求索下去了)。
这儿不单单有几十号右派,还有轮番来劳动的市委各系统的机关干部。无数双眼睛都在
审视我们。
“一天等于二十年!”
“不超英美心不甘!”
山石上张贴着这样醒目的标语。
大喇叭还不时唱出十分动听而又绝对浪漫的歌:
点灯不用油
耕地不用牛
走路不小心
苹果撞肿头
在大跃进的浪潮席卷之下,这偏僻的山洼经常若同闹市。开山的打钎声,油锤的破石
声,隆隆的爆破声,每日不绝于耳。盖房的石料向大山索取,勾缝儿的石灰自己烧,背石上
山用的背篓儿自己编。除去修筑山中官殿的基建任务之外,右派和那些轮换着来劳动的干部
们,还担负着把周围梯田都种上果树的任务。
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我最初分配在基建组,夜战干的活儿,是和梁湘汉(80年代的
中共北京市纪委委员)从沟底拾捡河卵石,并用抬筐抬上山腰,堆放在盖房的地段,以备第
二天天亮后,用这些卵石充填沟槽。这种劳动的艰苦性,不必多加描述。因为空手登山还要
气喘吁吁,抬上几百斤一筐的卵石,一趟石头满身汗,实在无半点夸张之处。半夜收工穿着
汗淋淋的衣裤,钻进冰冷的被窝,一合眼就到天亮。
这儿除了下放干部和女右派,一律住棉帐篷。地铺离地有半尺高,被窝阴冷潮湿。每天
早晨醒来,帐篷顶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老右们哈的气凝聚而成。没有炉火,没
有防潮设备,帐篷上冰锥悬挂尺半长的隆冬三九天,我们如同躺在冰窝里。因而我们睡觉
时,几乎一律头戴帽子。更有甚者,脖子上围着毛巾,鼻子上箍上口罩。
中国的知识分子,实在是有着老牛筋般的韧性。到这儿来才发现自己是个文艺天才的张
永经(后任北京广播局局长),居然编了一首《一担石沟之歌》。歌词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一担石沟石头多
石头满沟满山坡
激流拍石泉水好
石径入云起战歌
马上有人把它谱上曲子,于是这首歌常常在右派开会之前,或在和下放干部联欢时,高
唱起来。你唱,他唱,我唱……后来成为一首老右的流行歌曲。
这也许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惟妙惟肖的画像。身上背着沉重的黑十字架,头上戴着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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