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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闪开了。
“何大拿”踉跄着身子,倒在了炕沿上。我趁势从他身后,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他一声未吭,反过身来挥拳朝我脸上打来。我只感到头“嗡”地一声,面部一阵火辣辣
的疼痛。这一拳激怒了我,我抄起刚才煮饺子用的脸盆朝他砸了过去。脸盆砸空了,发出
“嗵”地一声响。趁他还在发愣的当儿,我猛扑过去,朝他脸上打了一拳。
他嘴角出了血。那鲜红的血滴,使我昏热的头脑略略清醒了一些;但此时的殴斗,已经
欲罢不能了。他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血,张开两只像老虎钳子一般的手,向我的脖子夹来,
我虽然闪过了他的双手,却没有防备他的光葫芦头,他那如同铁头僧一般的脑袋,猛地撞在
了我的肩上。我后退了几步倒在了墙角,他不失时机地扑了上来,把我压在了身下。他一边
骂着:“老子今天好好教训你这‘吃屎分子’。”一边左右开弓地抽我耳光。
起始,从没有打过架的我,有点被这突发的强力,震慑住了,又想到这场殴斗是我挑起
来的,他要是到此住手也就罢了。可是这个无赖不依不饶,似乎我成了他身下的一个驴儿,
任他在我身上施威。这种带有侮辱性的姿态,终于再一次激起了我的酒劲,我乘其不备,伸
出一只手来捏住了他的喉咙,狠命地掐着不放;他正在喘粗气的时候,我拼命地用力一推,
将他从我的身上掀翻在地。我毕竟比他年轻几岁,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个滚儿以后,我终于
以牙还牙地将他骑在我的身下。他几次想再现刚才打我时的辉煌,但都没能得逞——在此时
此刻,我已然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服不服?”
“不服!”“何大拿”铁嘴钢牙,喷了我一身血污,“就凭我这出了名的佛爷(窃贼的
内部称呼),能跌在你这‘吃屎分子’的手下!呸!”
我再一次大打出手。
他在我身下当真没有求饶。
这时同号的成员回来了,把我们拉开,说要去禀报队长。“何大拿”的酒兴,似乎在这
场殴斗中挥发尽了,他忙拦住了同号人的衣袖,自我解嘲他说道,“别去,这是我和秀才喝
醉了酒。两个人闹着玩呢!”很显然,他是怕把事态扩大,五毛钱的丑剧连同在车上行窃的
事,都亮了底儿。
……
这是我在劳改生涯中,惟一的一次与人斗殴——不是与我的同类,而是与一个地地道道
的贼。当天的月光很亮,何大拿没来得及擦一擦他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就躺在炕上扣开了呼
嗜。我久久没能入睡,掂量着自己是不是在返祖成猿?想来想去,我这一次打架,是为我的
多灾多难的母亲与我受难的小儿子而打的——如果“何大拿”不是偷了一个带着孙子的老太
大的东西,而是偷了一个别的什么人,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在这年节的日子,我太想念
他们了——那一老一小是为我和妻子而受过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的那次殴斗行为,
从人的生存哲理上伸延开来,仔细反刍一下那天晚上的行为,我的退化行为,颇有点类似美
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野性的呼唤》中,那条名叫巴克的狗。它开始是一条十分温顺的家
狗,但是在几次被转卖的过程中,它历经了主人无数的鞭挞与同类之间的相互厮拼。恶劣的
生存环境,使它在自舔伤口之后,不断强化自身并消失了原有的驯良——最后,巴克不但成
为狗群中的天字第一号,还成了荒原上狼群中的领袖。
我不是狼。我是人。但是人在严酷的环境中,也会像巴克那样失去温顺。
这是我的进步?
还是我的退化?
第6节 与牛为伍的三十多个夜晚
不久,我就停止了人与动物之间的思考——因为我也变成了一个两条腿的动物。
元旦刚过,农场总部抽调各个分场的劳力,集结于茶淀镇的东部,去疏理开掘海河流向
农场的入水渠道。这是要挖几十万方土的工程,因而全场总动员,必须在春耕之前,拿下这
个水渠,以解决春天稻田的用水问题。
那是我劳改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段日子。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进入腊月滴水成冰。我们
就是在这个时刻,被卡车送到工地来的。那儿没有房子可住,一律住在高粱秆糊泥巴的简易
工棚里。为了按时挖通水道,几千口子人马24小时昼夜车轮大战。我被分在夜班,劳动项
目是与一条牛为伍——把挖出来的河泥,用牛车运到百十米远的地方堆山。由于道路泥泞难
行,没有办法用大胶轮车,便用牛拉小平车运泥——牛在前面走,我在后边扶着两个车把,
充当驾辕掌舵的工具。
牛比我累。
我比牛轻。
但是人不能与牛相比,俗话说:十九条汉子一条牛。经过几年的修行磨练,我自认为是
个并不畏惧劳动的人,但是在子夜以后,我的双腿便开始发软,两只手几乎攥不住那冰冷的
车把,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和牛结成了死对子,谁也离不开谁,也只有强打精神,支撑
到天亮。
记得是一个落着鹅毛大雪的夜晚,由于厚厚的雪层淹没了小车的车辙,我无法辨认车
路,老牛拉车走到一个深沟的旁边时,车轮一下滑到了沟里,一车泥翻在那儿还是小事一
桩,我被车把狠狠地打倒在地,一只车把,不偏不倚地捅在了我的右侧肋骨上,一阵钻心的
剧痛,使我几乎失去了知觉。老牛在那个夜晚得以歇了歇腿——因为人们把我架回了柴棚。
第二天,我强忍着剧痛,步行去了设在总场附近的公安医院,照片的结果显示,我的肋骨折
了一根。医生开假一周,队长没有叫我回到分场去休息,而是留在柴棚中养伤——这倒也
好,一直与我没有见过面,昔日在魏家胡同同住一个院的王金柱,到柴棚来看我了。
王金柱体壮如牛,见了面就叫我大哥。他说他在东区,与我离得太远,不然早就来看我
了。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知道我与何大拿酒醉后殴斗的事儿,声言要为我拔冲(打暴不平之
意),好好教训教训那个臭贼。
我说我没有吃亏。
“我折进来比你早,还不了解你们喝过墨水的文化人!你们在这里边,只有挨欺负的份
儿,那有不吃亏的事儿?”
我怕他真在这几千人的工地上惹出是非,只好把当天的情况向他详说一遍。哪知他死活
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大哥,咱们里外院住着,远亲不如近邻,何必跟我客气!”
我明白了,他是以他的眼光和经历,来看待知识分子的。我要是跟他讲《野性的呼唤》
中,一条驯良的家犬,最后变成了狼群的领袖,他能理解得了吗?!他在东区有“戳天一
柱”的绰号,从他的思维逻辑上去推断,是不可能认知这一生活哲理的,对他说这些等于白
说。因而,我只能十分婉转地劝他不要在工地上干这件事(他声言要断了“何大拿”的一条
腿),如果干了这件事,家中的王大娘(王金柱的母亲)是会做恶梦的。经过我死说活说,
他才答应先放“何大拿”一马。
我从我的邻居身上,再一次体察到生存竞争中,弱肉强食的法则。因为他与我在柴棚里
的谈话,被人听见转告了“何大拿”。“何大拿”在一天的晚上,特意来向我请罪。我明
白,他这老耗子,怕的是猫——那只猫就是王金柱(后来到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茶淀
的监舍倒塌了许多,王金柱用肩膀扛着塌落下来的预制板,让别的成员先跑出房子。但是又
有预制板塌落下来,他被一根钢筋穿颈而过,惨死在大自然的灾祸之中。王大娘为此痛不欲
生)。
由于这儿聚集了来自全场各个角落的劳改成员,消息比在西荒地多多了。不久,东区与
女队有接触的一个同类,给我送来一个信息——张沪离开了反省号。她之所以被勒令反省,
因为回北京探亲时,给一个同类私带出去过一封什么信件。她是出于共患难的友情,并不知
道信的内容。此为她进反省号的原因之一;其二,在反省号内,她每天画小儿子的肖像,被
认为态度不好,抗拒“文革”,抵制改造。所以那次我去看望她时被拒,夜宿停尸房是情理
之中的事情。
在我养病期间,张沪通过队部,又转来一封短信。信中要我为她去汉沽买一副近视眼
镜,她戴着的那一副镜片坏了,所以此事急如星火。我当时肋骨之伤,虽然已不太疼痛了,
但是要到汉沽还有困难。王金柱为此特地借了一辆自行车,驮着我去了汉沽一趟,除按着度
数给她买了眼镜之外,我还在那小城里买了一辆二手车——我劳动需要它,可以节省路耗时
间;我去看望张沪也需要它,几十里的路程有它就方便了。同时,我在那个小城的十字路
口,第一次看见了一张“黑五类宣言”的小字报。内容不外是对“文革”血腥屠杀的抗议,
论述物极必反的道理。当时围观的人很多,但是竟没有一个人出来干预——能不能从这张小
字报上看出来一点民意,中国人已经从盲目崇信“文革”,到开始反抗“文革”了?
这张小字报留给我的印象极深,待我又重新与牛为伍的时候,在暗暗的夜路上,我似乎
模模糊糊地感到,黑暗快到了尽头。我手扶着小车的车把,默念出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
天还会遥远吗!这是我在与牛为伍时的惟一快乐,也是惟一的安慰。在历经一个多月的昼眠
夜出的劳动之后,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头两条腿的牛。
在返回“582”那天,我没有坐卡车走。我骑上自行车,先去北砖窑给张沪送去眼镜,
然后回场。
在接见室,她说我瘦了,瘦成了人干。
我说:“我还会好起来的,你也一样。”
她说:“你又在说梦话吧?”
我告诉她我在汉沽看见的那张小字报。
她说,那还很遥远。
我说。在希望中生活,比在绝望中生活要好。
她神情忧郁他说:“你总是爱做梦。最近我想了想,这倒也好,两个人如果都是一种类
型,我可能更绝望了。”
那天,队长破天荒地允许她送了我一程。时值冬尾,我俩穿着褴褛的棉装,行走在无人
的荒野。在一棵枯树旁分手时,她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她为小儿子画的肖像。她说她在
反省号期间,把一张张用来写检查的白纸,都画了儿子的肖像了——她是为家庭而活下去
的,否则她绝不苟且偷生。
我说:“你千万要坚强地活下去,春天一到,就像这棵枯树还会返青一样,我们还会有
生命的绿色。”
“在哪年哪月哪个时辰呢?”
我虽然又对她背诵了一遍雪莱的诗,但我当真不知道我们脚下的风雪驿路,究竟还有多
远。也许我们的生命真的要像陪伴我的那头牛一样,周而复始地沿着泥泞的车辙,走着无尽
的长途了……
第7节 吕荧之殁
从海河工地回来,全队整体了两天。整体之后的第一次出工,是我劳改史中不能忘却的
一天。那正是1969年的2月末,我与同组成员张奎令奉命赶着马车到靠近老残队的芦苇塘
去拉芦苇,是冥冥中的天意?还是文化人的缘分?不知道,直到现在我也回答不出这个问
题。那天,我见到了一度被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