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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的例证(80年代末期,姜文因《走向混沌》第一部来访,他认为该书除了历史的真实之
外,使他动了真情的是,笔锋也直接触及了文化人自身灵魂的霉斑,最典型的就是那位“头
人”。他想有机会时将其搬上银幕)。当然,相对而言,读书人明达事理,知晓礼义;以坑
害同类以自拔的人,毕竟为数不多。仅以三中队的老电机工程师裴连振为例,就代表了另一
类知识分子的刚直不阿。裴在同类中,算是年纪最大的老右了,我们还是满头黑发,他头上
已然出现了缕缕银丝。他对我说:
“你过去是个记者、作家,要好好记住这一段历史。如果有一天,你能动笔的时候,要
不掺假地把它写出来——这不是为了揭短,而是为了中国的明天。”
当时,我的文学梦早已被时代风暴撕为碎片,因而不以为然。他举出司马迁著《史记》
的古事,来唤醒我麻木的神经,但是没能奏效。我说我只要求我自己尽可能不随波逐流,仅
此而已。但就是这位电机工程师,到了1979年中央为老右落实政策时,也演出了令同类们
叹为观止的一幕:当初陷他于囹圄的人事干部,来劳改驿站对他表示友好时,向他伸出了一
只手,他却扬起了他的一只脚去握他的手——裴公以脚代手,意在表明当初诬陷他的那个人
的手,比自己的脚还脏。
另一个代表人物,是我的朋友戴煌。他在劳改队的生活处境,可以说是最困难中的一
个。这位来自苏北新四军的老记者,被送进劳改队后,妻子小潘是个收入低微的油漆工,没
有钱给他买“进口货”送来,他以十分坚毅的态度对待饥饿的煎熬。他当时有一句同类们无
人不晓的口头禅:宁可暴尸荒地,也不吃救济粮。救济粮的含义,不是指政府而言,因为每
人每月就那么多粮食定量;它的含义是指同类们的相助。他身体高大,身体需要的热量,本
来就比别人要多;加上劳动中从不惜力,其饥饿的程度可想而知。据李建源告诉我,同类们
如果都有这种精神,知识分子的形象会更加凛然——这可以视为与那个泯灭良知、陷害同类
于水火之中的丑类,遥相对立的另一种知识分子的品格吧?!
第3节 “高尔基”、“低尔基”与一个女盲流
因为我在的中队,同类不多;虽然也有三两个老右,因为没有三畲庄的相聚有缘分,因
而往来不多。组里的几个成员,除了那个法国传教士以外,更难找到一个知音了。
这并非是我有多么清高——“清高”二字,已早在我的灵肉中消亡。时间像个磨盘,磨
碎了知识分子的自尊,连同知识欲求也一块儿被磨得粉碎。这儿离北京较远,在茶淀小站登
上火车,回城也要有多半天的时间;并且农场言明’文革”中回家必须请假,所以等于取消
了返京探家的自由。
百般无奈之际,只好以看书打发劳动之余的光荫。历经近十年的劳改,我的手掌已粗得
如同挫刀,以致手指翻动书页时,都发出哗哗的声响。大概是快到1968年国庆节了,有一
天公休时,我正躺在床上看书,驼背的翟队长,走了进来。
“你在看什么书?”他突然问道。
他进来时我面朝墙,因而没有看见,听见他的声音,我忙从炕上爬了起来:“我在看高
尔基的书。”我把书递给他,表示我没看什么不好的书。
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那本书,把书往炕上一扔:“什么‘高尔基’‘低尔基’的,
除了毛主席的著作,什么书也不许看。”
我不禁血涌心头,说了句:“这是过去列宁喜欢看的书《母亲》,是革命书籍。”
“我说过了、你听清楚没有?”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到他是个半文盲,便把嘴巴闭上了。在专政机构对这样的干部
讲高尔基,等于是对牛弹琴。
劳改队中有一批这种类型的干部,他们因为没有文化,本能地仇视文化;加上“文革”
一来,知识分子沦为臭老九,他们就更以没有文化为荣。像三畲庄的董维森和高元松那样深
知文化价值的干部,在劳改系统占的比例极小。但是他们也要管理人,还要管理知识分子。
好在他们有“文革”的大棒在手,你在其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这虽然是一句古话,但也是“文革”年代,一幅逼真的立体全景画面——社会上如此,在社
会最底层的劳改队,则表现得更加突出。
“罗锅”走了,同组因打架斗殴进来的成员希中信对我说,他也看过高尔基的书,他劝
我来个“狸猫换太子”,省得以后找麻烦。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让我包上书皮,以应付形势
——从那天之后,我每拿出一本书来翻看,都把它先包上《毛泽东选集》的书皮,加以伪
装。这倒也真成全了我,连雨果的《悲惨世界》,在这种红色的包装下,读起来也安然无恙
了。
后来,我渐渐地知道了“罗锅”队长的一点家事:他活得也挺可怜的,因为他近乎于文
盲,加上驼背,起始连个对象也找不到;到了大饥饿年代,一个女盲流讨吃讨到了这个地
方,他算是有了个媳妇。由于这种畸形的婚姻并非女方自愿,婚后他成了受气包——所以一
些能钻空子的“二劳改”,要外出去附近的怀淀或汉沽买什么东西,常常躲开“罗锅”队长
而去找他的媳妇请假——虽然她并非劳改干部,但她经受过生活的煎熬,因而对一切劳改成
员有着强烈的同情,便有求必应。几十年来我走过多少劳改驿站,只有在这里才有这种奇遇
和奇观。事情不大,但却给了我极深的影响,我懂得了只有走过雪路炭途的人,才最具有人
类的同情之心(我很崇敬那个女盲流,后来,我曾把她当作中篇小说《风泪眼》中的一个典
型)。
第4节 夜宿“北砖窑”的停尸房
国庆节后的第一个公休,我请假去看我的妻子张沪。在我离开茶淀这几年中,张沪曾获
准过一次回北京探亲的机会,也曾顺便到团河去看过我们的劳改环境。她看了以后,曾愤愤
不平地对我说:“为什么单把我们女右派,扔在那块地方?”言外之意,她觉得我们的所在
地,比她们的生活条件强多了。她请假回家的时候,正是“文革”前夜,忽然有一天,派出
所民警把她找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找到派出所去询问,才知道是场里找她回去,理由不
详。
我从北京给她写过信,询及这一情况。她在回信中没有回答。我想她们女号每一封信都
要检查,她可能苦于在信中无法说明。作为一个革命家庭出身。昔日的上海地下党员,她不
仅没有摘掉帽子,连解除劳教这一关也没过,这已使人十分费解;此时又出了这么一个问
题,当然在我心中如同火上浇油。为此,我到“582”不久,就曾向队长请假去看望她,但
一直没获批准。是国庆节的恩典?还是翟队长一时高兴?我到现在也没找到个中缘由——反
正那天他批准我去探望她了。临行前,翟对我说的话使我终生难忘:“休假两天,明天你必
须返回中队。你要不遵守纪律,“文化大革命”的铁拳,对你们这一对儿反革命右派,是不
会手软的。”
我刚刚要走,他忽然对我说道:“你下午再走吧,上午先好好学习毛主席语录。”
我简直无以对答,因为学“语录”是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让我去看望她,已经是他的
恩典了。我怕万一说多了,他改口说不让我去了,只好听命。
好在生活中几乎没有让人快乐的事儿,在失意中生活惯了,“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
愁”,否则我该怎么办呢?跟“罗锅”队长争辩我已然摘了右帽,不属于反革命的范畴,那
不是自找没趣吗?说我和妻子有许多话要说,按着革命的人道主义,也应多给我一点时间,
他能听懂这些话吗?一个连高尔基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你与他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记得,那是个秋高气爽的下午,蓝天上南飞的雁阵,排成人字形从我头上飞鸣而过。我
不时抬头遥望苍穹,感到那个“人”字的可亲。可是我是个人吗,虽然我有着人的躯体,人
的思维,人的感知;但是我早已经是倒着写的“人”了,不要说别的,仅以“罗锅”队长那
段训话,我就不属于万物之灵的人了。我不是人,我是个什么——我是个什么——空寂的田
野上,没有任何生灵能回答我。
张沪原来的改造地点,紧挨着总场的葡萄园,我不知道女队的新址北砖窑在什么地方。
直到我走到总场附近,才从一个“二劳改”的嘴里得知,它在农场的最东北角,那儿是东区
埋死人的地方。听他一说,又增加了我的怏怏不快之情,我已经走了近20里路了,目标还
在北方——那儿是乱坟岗子。好不容易走到终点,天色已近黄昏,女值班员向她们队部禀报
了我来探视,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个身材瘦瘦的男劳改干部。他领我走进一问铁丝网里的房
子,开门见山地对我说:“我是女队的指导员,姓杨。你是张沪的什么人?”
我答:“我是她的丈夫。”
“你叫什么名字?”
我自报了姓名。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阵子,大概确认了我不是冒充张沪丈夫的人,才让我坐在一条
木凳上。接着我的神经便一阵紧似一阵,这位干部告诉我,她在这里改造得不好,一股知识
分子的傲气,始终没有去掉。这儿是什么地方,是让反动知识分子脱胎换骨的地方。是龙你
也得卷起来,是虎你也得趴下……
我的心顿时乱成一团。因为前两次来——尽管那时我还没有解禁,她们的女队长从来没
有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态度严峻,对我说话时两只眼睛,闪烁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我拼命
镇静着自己狂跳的心,大着胆子问道:
“指导员,她有什么具体的反改造的事情吗?”
“她跟女队中的一个反革命关系密切。至于更具体的东西,你无需知道。”
我问了等于白问。
他说了等于没说。
说这些话时,屋子里的电灯已然亮了起来。看见灯光,我的心反而安定下来,反正过一
会儿,张沪一到我什么情况都会弄清楚的。但是我想错了,那位杨指导员与我谈了谈要我对
张沪进行帮助之类的话,便对我毫不含糊他说道:“这次你们不能见面,她正在反省号里反
省。你么,天黑了,今天也就不用回你们‘582’了,明天一早你再走吧。”言罢,他竟自
走了。我追出去两步,见他正与女值班员交代着什么事情——然后,那女值班员走了过来,
把我带到一排碎砖头垒起的房子里,告诉我今夜就住在这里。
我看了看,那是一面土炕,已然散了骨架的炕席上,有几床被子摊开着。从色泽上看,
至少有几年没有拆洗过了。
“指导员说让你等一下,我去给你到女号食堂打晚饭。”
我说不必了,我可以赶回我们分场去。
她说:“那可不行,指导员让你住在这儿的。你走了,我担不起责任。”
我知道她也是一个“二劳改”,我当真拔起腿来就走,她就要去重新请示;再加上我也
确实感到累了,在这儿过一夜就过一夜吧,这是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