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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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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父爱,她需要的是学校,她需要的是书本。”
    团河农场虽非天堂,但是我听到的却是一首天堂的安魂曲。张志华身为逃号,能够在极
度困顿的生活中,自控人性中之恶,张扬人性中之美,以地狱魔鬼的身份,演出一幕天堂里
的美神舞蹈,实在是难能可贵。之后,他因没有一张合法的身份证明,不敢在新疆久留,便
开始了流浪生活。当他浪迹到上海时,曾去看望了林昭;后又浪迹到了杭州,在西子湖畔久
久踯躅。本来这只自由鸟,是不会折断翅膀的——当时吃饭需要粮票,而张志华的粮票,是
藏在用气门芯串成的裤腰带里(即把粮票卷成小纸卷,塞在气门芯的空间中);之所以如
此,是因为在当时粮票十分珍贵,它可以换取一切东西,而这种私下交易,又属于非法行
径。有一次张志华在以粮票兑换钱的时候,遇到一个便衣警察——于是他的厄运便开始了:
几经审查,他不得不交代他是一个逃号,茶淀农场派干部把他押回农场,又马上把张君转移
到老右集中的团河三畲庄来。这就是张志华飞出乌笼,又重返鸟笼的全部经过。
    当时凤河的水已经结冰,但张君的这一段带有传奇色彩的生活,使我心中的冰砣在春水
中解冻。我没有叛逆生活的勇气,但我非常崇敬知识分子中的这种类型——在我的认知中,
这种类型的同类,远比在垃圾堆上觅食的同类,魂魄里多了一种自我珍视的不屈精神。不知
是不是因为张君也钟情于文学,他曾流露出对才女林昭的倾心,上海当时是个管理非常严格
的城市,他居然敢溜进大上海,偷偷与自谋生活出路的才女林昭见了一面。我在听他向我陈
述他与林昭会面的心绪时,感受到他对她的真心倾慕。他说:他站在她的面前,感到自愧不
安。因为林昭对五七年反右以及大跃进连着的大饥饿,有着十分坚定的立场——他只是以流
浪达到苟且偷安的所谓自由;而林昭则在上海不断上书中央,表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对国家
前途的忧虑。事实证明了张君对林昭的洞察之深——到了“文革”年代,她因不断反对“文
化大革命”,而被捕入狱——这位“我以我血荐轩辕”的优秀知识分子,最后咬破手指在囚
衣上写了个大大的红色“冤”字,被上海的“四人帮”余党,拉到刑场执行了枪决。无畏的
英灵去了之后,残暴成性的刽子手,还去她家收取子弹费(80年代初,林昭冤案得以平反
后,在1980年12月11日,她昔日的北大同学以及一些社会贤达,在北京曾为她开了一个
别开生面的追悼会。会场上除了悬挂着许多挽联和寄自全国各地的悼文、唁函之外,特别引
人深思的有两件东西:一是林昭在狱中写的血诗;二是悬于她遗像之旁的一幅无字的对联。
其诗因太长在这里略去,但是那一幅无字对联,却使人无法忘却。其上联用墨笔划了一个大
大的惊叹号[!],下联用墨笔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此对联真是无言胜有言,将永
远启迪后人去思索,去评说)。
    当我还在北京日报当文艺组的编辑时,只是听说过林昭的名字,张志华在对我回叙他当
逃号生活的凤河河堤上,我的心中刻上了她的名字。她是早醒的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一个,其
对中国命运的执著关注,可以与“文革”中的张志新相提并论。当她己然是个无畏斗士的时
候,我们还是在笼子里等待着报晓的公鸡。

第6节 我的书与梦
        张志华的归来,无疑是我们痴情梦幻的助燃剂。一个逃号全须全尾的回来,表明当时政
治上的宽松。偏偏在他归来不久,有一天,指导员董维森把我叫到队部办公室,通知我去场
部领取一件东西。我十分迷惑,因为劳改队成员的所有信件,都是寄到三畲庄——右派中队
里来,董维森何以要我到场部去取?
    董说:“你过去写过书?”
    我答:“是的。”
    他说:“本来场部内勤是应当把那件东西送到中队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边都是
书。”
    我认真地想了想,没有一个人会在这个时候给我邮寄书籍,而且又有一麻袋之多,一定
是张冠李戴弄错了。我当即向董指导员说明了我的想法。董说:“场部叫我去检查过了,就
是你的书。里边还有你一部什么……《黑土》的手稿,是北京日报派车送到农场的。我例行
的是检查的任务。”
    我顿时明白了——在把我和张沪送进东城公安分局之后,《北京日报》保卫处曾对我的
家宅进行过大搜查,连一些与友人的往来信件,也全部被拿走审查。这是过去我母亲去茶淀
探视我时,对我讲起过的——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已然是身外之物,时隔两年多了,为什
么又把它退还给我;而且不退到我的家里,却送到这里来呢?
    董看我神情发呆,对我说道:“我来劳改单位工作时间不算短了,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
情况。我让你去看一下的目的,不是让你把书拿到这儿来;你过目一下,打个收条就行了。
至于那些书籍怎么处理,三畲庄也没有地方存放,我们的意见是先放在场部仓库里,你有什
么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身子都掉进了井里,还要耳朵有什么用?我想了想,对董指导员
说:“我不用去看了,我在这儿打一张收条就行了。您看……”
    董维森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取出纸笔。可是当我要签字时,他又制止了我。他说我所
在的原来单位,究竟在当时取走了我多少东西,他们并不清楚,他的意见还是我去过目一下
为好。我说:“不用去了,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那是押送走我们之后,他们才取走的;不要
说我不清楚,连我的母亲也不清楚——她是个来自农村、不识几个字的妇女。”
    他点点头。
    我签了字。
    待我要折身走出他的办公室时,他叫住了我,并指指一只木椅,叫我坐下。来劳改队之
后,我还没有与劳改干部平起平坐的历史。初进收容所时,我们沿墙根蹲着;在茶淀时我们
站着,即使是坐着,我们也是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但这次我还是很坦然地坐在了木椅上—
—人世间的许许多多事情,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的——按着阶级划分,董是专政的一方,
而我则是被专政的另一方。一个是水,一个是火。但我始终对他没有畏惧之感(包括对队长
高元松),从他的第一次讲话中,我就发现在他的语言深处,潜藏着某种与众不同的善良。
果然,他首先询及我的问题,就是我的家庭。他说他已经从我的材料中得知了我原来是一个
青年作家,也知道我是夫妻双双折进大墙中来的——他不知道的是,我们双双被送劳改之
后,家里的一老一小是怎么生活的。
    我至今还记得那次董与我谈话时的一个细节——在他听我叙述我的家庭情况时,竟然忘
我地递给了我一支烟,并扔给了我他用的火柴。起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当我说到最
动情的地方(比如:老母亲带着三岁的小儿子,去土城收容所看我时的情形),他便站到窗
子前边去,大口大口地吸烟。凭着我的直感,他似乎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限于彼此的地
位有霄壤之别,他不可能在我的面前流露他的真情。有时他还去抚摸一下在屋里坐着的那只
狼狗,似乎是忘记了我的存在;但当我提出要回监舍时,他又让我接着说下去。
    至今,我已然回忆不起来究竟又谈了些什么了,但我记得直到屋内亮起了电灯,我才从
他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当时,我不无后悔之情;古人早有名言,叫做“言多必失”,我说
了这么多,而董没有表一句态,会不会留下什么后患?在1959年向党交真心时,自己不是
没有过这方面的惨痛教训,要是把对大跃进、大办共产主义食堂,以及“跑步进入共产主
义”、“大放卫星”等问题的真实看法,藏之于心,不吐出唇,何以会落个如此下场?!文
人理性思维总是个负数——我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暗自责骂着自己。
    可是一到了屋内,同类们听了关于“一麻袋书”的事,都分析这是好事。
    “为什么早不还,两年多了今天才还回来?”
    “这里边大有文章!”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喜事,是所有老右的喜兆。”
    在一片孟浪的梦呓声中,我曾经一度死了的文学梦想,在内心深处被重新点燃了。当时
正值冬日,每天的劳动项目,都是沿着凤河河堤挖坑种树,活儿不算太重;再加上每天看见
团河宫的亭台水榭,对比茶淀确实有一种走进了伊甸园的陶醉感。于是在周日休息时,我开
始了在纸上的涂涂写写,编织铁丝网时构思的《彩凤打擂》,很快勾勒成篇。我虽然身在梦
中,但还是清醒地看到,一个没有摘掉右派铁帽的人,是没有发表作品的权利的——我期冀
着能有摘帽的幸运——因为王蒙、燕祥、绍棠……都是在摘去了头上的“桂冠”后,才有作
品重新问世的。
    在此期间,我的知识分子的轻浮症,可以说暴露得一览无遗。我不记得是哪一位名人说
过这样的话了:看一个人的质量,最好就是看他在最得意时,是一副什么神态;再看他在最
失意时,是一副什么面孔。回眸那一段时日,我失意时到还没失小雅,但是过早到来的得
意,使我今天为之汗颜。记得,鲁陆山就曾变相地提示过我,现时是一块铁,一切温情的梦
幻,都不过是一枕黄粱。但是自从那些昔日的书被归还之后,我的心态便开始升温——直至
我有心去勾勒小说。
    当然,从另一个侧面去看待那一段日子,也不无可取之处。人生在世,总是有希望才活
得痛快一些。昔日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这个精灵,若同一剂灵丹妙药,使生活在底层的人们
——哪怕是在地狱中度日,也能找到诺亚方舟之桨,把地狱中的魔鬼,划到天国的极乐世界
中去。其实,鲁迅先生小说中的人物,并不是知识分子——但是他和中同知识分子似曾相
识,在那苦难的岁月中,阿Q成了许多知识分子的梦中之舟。
    有一天,我们又在凤河旁边挖坑种树的时候,天上有一只乌鸦,飞过我们的头顶。不偏
不斜,把一泡乌鸦屎正好拉在我的衣袖上。自古以来,乌鸦在民俗中就不是吉鸟,那么它的
那泡稀屎,则更是凶兆的象征了。这泡乌鸦屎,在我生命中留下了一段难忘的回忆:
    “怎么它不拉在别人身上,而偏偏拉在你身上?”
    “这里边大有学问!”
    “有会解梦的没有?”
    “有!”
    于是这泡乌粪,成了阿Q们苦中寻乐的话题——而被黑乌鸦钟情的我,也就成了被评说
的众矢之的。本来,我干活时穿的是一件来团河之后才换上的新棉衣(当时衣着只有蓝色、
黑色),心中已然十分不快;而那泡稀屎落在我的袖口上,又难于把它立即擦干净。没有办
法的办法,我用挖坑挖出来的土块,在袖口上抹了很久,才算把那黑白混杂的乌粪给抹掉
了。因而我面无笑容是可以肯定的。
    “这是乌鸦落在了猪身上——黑找黑!”
    “这是同类相亲,黑乌鸦对‘黑五类’中的‘老五’流下的眼泪!”
    一片嬉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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