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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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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亮相的作品问世,难道我就真的是一具文学的死胎了吗——尽管张沪视若为海市蜃楼的
现象,但这种现象依然闪烁着诱人的光环。我原本以为我的文学天赋,已然在修理地球中消
失,但是在编织铁丝网的劳动中,我居然开始了编织小说的梦幻。一边作茧自缚,一边梦想
蛹化为蛾,这种若同南北两极的对立事物,在我身上出现了惊人的统一,这大概属于中国知
识分子所独有的现象。远在两千多年前的屈原老先生,虽然两次被贬,但仍不忘思楚——这
可以算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吧!
    那铁蒺藜上的尖刺,是很扎手的。我就是在一边干着这个活儿的时候,一边编织我的小
说的。由于事隔多年,我已难回忆起其中的细节,但故事的主要脉络,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
楚——它不过是仿照那个年代的文艺模式,构思了一个与我的生活距离十分遥远“客里空”
的故事——似乎是有一个名叫彩凤的女娃,在杜鹃声声五月天里的插秧比赛中,战胜许多男
娃的故事。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彩凤打擂》。这就是我在作茧自缚的第一天里的行为记
录。不能小看了我这一天的心路历程,它至少说明我身上屈老夫子的印记极深,不切实际的
梦想,比一般同类要根深蒂固(今天我在自拷: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表现我们这个落难的
群落?)。
    在我的记忆中,在那一天另一个沉默无言的角色,要算是与我为邻的郑光第了。他的沉
默,与我大相径庭——这是在几年之后,他以他十分勇敢的死,我才认知了的。这个来自北
大物理系。体态纤弱的学子,在初到编织铁丝网的过程中,不小心被铁蒺藜刺破了手指,还
流下了眼泪。在我及我的同类眼里,他是我们当中最为娇气的一员,不然“林黛玉”的绰
号,不可能落到他的头上,正因为他在男儿国中有着某些女性的气质,他的手指被扎破之
后,立刻有几个同类争抢着为他包扎。表面上看去,这只是相互之间的关心,并不包容什么
其他更多的内涵——但是今天以历史的长镜头,回眸众多同类对郑光第之所以如此关心,其
中深埋着人性的东西在内——那就是男儿国里大冷寂了,许多“亚当”受心理本能的驱使,
无处宣泄的青春情慷,便不自觉地向不是夏娃的“夏娃”倾斜。
    记得,当时一位与我一起打木桩的同类(请原谅,这属于隐私,我必须略去他的姓
名),就对在我身边干活的李汰伦直言不讳他说:
    “我常常手淫。”
    我当时几乎难以置信。在大饥饿年代,他的身体本来就弱不禁风,怎么能有这种行为
呢?当时,因为我和他俩不在一个小队,彼此之间十分陌生,不太好开口询问这一问题。但
是他们俩对于这一问题并不回避,李汰伦喜欢拉小提琴,而那位自白者,来自于文工团,他
们之间有着共同的爱好,因而说起这些话来,彼此没有间隔(李汰伦平反后,与我同住在团
结湖小区,当我们共同回忆往事时,他提醒我除了肚子的饥饿之外,在当时的男儿国中,普
遍存在着生理本能的饥渴)。那个文工团员对李汰伦的直白,其实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理
状态,只不过他把深藏在这个知识群体中的另一种焦渴,给公开化罢了。当时,还流传出一
些同性恋的奇闻,一个来自石油学院的何某某,与来自清华大学的刘某某,为了另一个高某
某,在茶淀农场时,曾动过铁锹云云。
    因而,在编织铁丝网时,把一个男性看成林妹妹,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人性中的一种本
能驱使。由于生活中的阴阳失调,中国古代《诗经》的开篇中“窈窕淑女,君子好述”的那
种诗化了的美丽意境,在这里已经化作为乌有——道理十分简单,这儿没女儿河,因而蕴藏
在男性大山腹内的地火岩浆,难于找到一个突破口——因而人性的赤裸,在这儿成为一种必
然。随着作茧自缚的“鸟笼”的编就,同性之间的变态情痴,也变得更加原始。此种变态,
在我的中篇小说《白云飘落天幕》中,曾有过片断的描写——笔者不想在这方面多费笔墨的
原因,因为它并非我记忆中最为沉重的部分。我们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最为本质的东西,
是即便已是茧中之蛹时,也还在编织着自己的梦幻……

第5节 逃号张志华回来了
        我在《走向混沌》第一部中,曾写到老右中的惟一逃号张志华。他趁出工提前往工地运
送工具之际,从荒芜的茶淀逃走了。我不记得是哪一天,张志华又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在劳改队中的逃跑行为,当然可以以仇视无产阶级专政的罪名,对其进行判刑,但是张君逃
离劳改队有一年多的光景,归队后居然仅仅做了一个书面检查,就算是过了鬼门关。最初,
我以为是张志华自动投案,得到了宽大处理。否!他是浪迹到江南杭州后,被当地公安机关
抓捕归来的。
    张志华是个文学迷,因而很快成为我患难中的朋友。这个来自于北京大学新闻系的学
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与北大中的谭天荣,以及同系的女才子林昭(“文革”中被枪决
于上海),是北大第一批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人。也许是文学的缘分,他到了三畲庄不久,就
坦诚地向我倾诉了他外逃后的一切。
    “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我热爱自由。”他说,“我在茶淀时,时时刻刻都在寻找
出逃的时机。那天早上,我逃出界河后(指环绕于农场四周的金钟河),便南下了广州。”
    “钱从哪儿来?”我对他的行动充满了好奇。
    “既然是想去自由天地,当然是早有经济上的准备。我在衣缝里藏了一些钱,以备急
用。”他说,“当时我不敢在茶淀小站上车,而是到了远离这方水土的地方,登上火车的。
好在当时队长并没能及时发现我的逃跑,因而我得以很快到了广州。”
    在我所接触的同类中,除了以死来抗议五七年反右的沈林澄(见《走向混沌》)和清华
来的学生陆浩清(后边将提及此君)之外,敢于以行动去寻找自由的,张志华是第一个。他
到了广州后,没有钱住旅馆,也不敢去住旅馆,便在火车站、正在兴建的空房或管道中夜
宿。在流浪者中间,他认识了一些从新疆来南方作生意的小贩,小贩们告诉他从广州往新疆
贩运打火机的火石,能赚些钱来维持生活——一个知识分子,由于受到过道德教育,是很难
变成“三只手”,以偷窃为生的。他按照维吾尔族兄弟们的提示,从此开始了贩运火石的勾
当。可以想象,这是一桩十分艰辛的工作,他第一次买了火石之后,身上已经没钱买车票
了,只好与那些新疆来的小贩们,靠扒火车去往新疆。从中国的东南边唾,到中国的大西
北,要斜穿整个的中国版图,其中之甘苦可想而知。
    “好在我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魔鬼,什么酸甜苦辣都经历过了,因而并没有大多的感伤
和刺激。但我的那些同行,都是合法的公民,只有我是个“黑五类”中的老五——并且是逃
出劳改农场的逃犯,一旦被发现,其后果是不言而喻的。”张志华对我讲述这段往事时,我
们正在凤河河堤上栽种果树,同挖一个树坑,同栽一棵桃树。除了昔日乾隆皇帝留下的亭台
以外,我的其他同类们,都距离我们至少5米,因而没有人能听到我和他在说些什么,“还
算幸运,我历经了有半个多月的行程,终于到达了大沙漠中的喀什。一块小小的火石,不过
一毫米长,在广州二三分钱,到了那块地方,能卖到八九分钱。那玩艺体积又小,因而我头
一次贩运,就赚了好几百块。第二次……第三次……我就成了个富翁。其间,我给福建老
家,买过两块名牌手表,从广州寄了回去,剩下的钱,我想就在大西北安身立命了。”
    张君这番谈话,对当时的我来说,就像听天书般的神奇。我内心虽然十分敬佩他的勇
敢,并从他的无畏之中,窥视到了我的懦弱;但是在当时,我仍然不能深刻地认知他这种叛
离的思想意义。张君还告诉我,后来,因为在大饥饿中,从全国各地逃往新疆谋生的人大
多,新疆开始清查外来人口,他觉得生存中有了某种不安,不得不重新开始流浪生活。在他
开始浪迹生涯的前夕,发生了一件使我对张君肃然起敬,并永生难以忘怀的美丽故事——这
故事我一直铭记至今。现在我把志华那一段话,尽可能原汁原味地呈现给读者。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伊犁的一个小旅馆里,想着我将来的出路时,有人轻轻叩门。我
打开屋门后,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低着头走了进来。
    “‘你找我?’
    “小姑娘欲言又止。
    “‘我不认识你呀!’张志华说。
    “那小姑娘把头低得挨近了胸脯,终于说明了她的来意:‘我……我是……来卖身
的。’
    “我听出她的口音来了,她是个四川妹子。一场大饥饿,使得天府之国的不少女娃到这
儿来谋生。我在伊犁街头,已经见到过不少,但是不知道她们是以卖身求生的。维熙,我当
时是个独身男人,又从未尝过女人的滋味,在最初的那一霎间,我当真动了男人的情欲。可
是当我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时,我的心颤抖了——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且那沾满污垢的
小脸上,还残留着没有洗净的泪痕。我是个人,不是个两条腿的畜生,我这个落难者,怎么
能欺负一个落难到这儿的小女娃呢!
    “她看我又坐回到炕沿上,便说:‘大哥,我求求你了。我啥子都晓得,我是第一次不
顾脸面,走到你这儿来的,你就帮帮我,破了我的身吧!你不干我,早早晚晚我也得走这条
路。,说着,这个小姑娘跪倒在我的面前。
    “我把她搀扶了起来,给她拍拍身上的土,对这个小姑娘说道:‘我帮你,你可得听我
的。’
    “‘我听。’
    “‘按年岁讲,我可以当你的爸爸了。那桩事儿,你万万不能做!你要是真走这条路,
是自跳万丈深渊。将来大饥饿过去,你还怎么见人?这块地方,不是你的久留之地,怎么说
也得回你们四川,你要是真听我的话,我给你路费,你坐火车回家去,说不定你爸妈这个时
候,正眼巴巴地等着你回家呢!’
    “小姑娘哭得像个泪人一般。这时她才说出她们一群女娃,是一块儿跑出来的。四川本
来是个大米粮川,但是在这饥年,饿死了不少的乡亲。于是她们听说新疆生活比哪儿都好,
就偷偷地扒上火车,到这大沙漠中来了——当她们感到中国在哪儿都不易谋生时,就想到邪
路上来了。
    “维熙,我无力对那一群女娃有所帮助,但对这个与我有苦难缘分的小姑娘,还是不失
良知地把她送到火车站,给她打好了车票,并目送她离开新疆。临上车时,她哭着叫了我一
声‘干爸’,然后又说要跟我一块儿去受罪——哪怕是地狱也好。她说的都是孩子话,她连
老右是什么货色都不知道,她是一朵刚开花,就碰上了这倒霉的饥饿年代——她需要的是母
爱父爱,她需要的是学校,她需要的是书本。”
    团河农场虽非天堂,但是我听到的却是一首天堂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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