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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对我说来今天也仍是十分痛苦的。我只想告诉读者,领导宣读了我们的反动罪状(主要
是对反右运动的看法,对“三面红旗”的言论,阅读《南共八大会议纲领》,以及传播傅聪
“叛国”的消息等。当然,不会忘记把我写长篇小说《第一片黑土》也列入了罪状之内,还
有张沪的“自绝于人民”问题等)。结论中指出,这是右派当中有纲领的“反改造小集团”
(南斯拉夫在中国的别动队),必须严加惩处云云,一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签字的笔。会议
主持人当即叫我、张沪和赵筠秋签字,众目睽睽之下,任何争辩都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只能
俯首就范。骆新民不在签字画押之列——他揭发“小集团”有功,又占有海外归侨的便宜,
将功折罪,免于劳动教养的处分。
这是短促而又漫长的一个小时。在这个时空中,我若同被五雷轰顶,被五马分尸。我的
灵魂已出七窍,会场上只留下一个我的空壳。麻木昏沉的脑子。恍恍惚惚记得在1957年的
这个季节,剃光了头以示抗议把他划为右派的徐钟师,是从这里押走的——三年过后,又轮
到了我们。
进会议室门时看见的那名武警,是为我们而来的。他命令我们三个人爬上一辆有对面座
位的吉普车,然后车子鸣笛启动。那武警当即对我们发出警告说:“你们都是知识分子,想
必明白政策,要是谁在车上不老实(可能指跳车之类的举动),我们可是不客气的!”说
着,他把一副手铐,在我们面前晃了两晃。
吉普车上肃然元声。
“送我们去哪儿?”我想起家中的老母和幼子,急切不安地问道。
“到那儿你们就知道了。”武警回答。
我抬头看看我的妻子,她紧闭眼睑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对面,那神态,若同已经死却了
一般。我可以承受下地狱之苦,但不禁可怜起她来了。妻子是发着烧来报社开会的,没想到
再也回不了家了。再看她时,她仍然像木雕般一动不动,既不看我,也不看车厢里的一切,
但是有两行冰冷的泪水,从她紧闭着的眼角流淌了下来。她不擦它,任其顺着脸腮滚滚而
下,一直滴落到皮大衣上……
我的麻木的心,顿时被搅起了波澜。在这一霎间,她究竟想起了什么呢?是两岁多小儿
子的笑靥?还是老婆母叮咛时的神色?不,她或许是记起了当年在上海滩,刚刚16岁的她
参加了学生运动,并在地下党支部举行的入党仪式上举起拳头宣誓时的情景?抑或是她想起
了在小小年纪时被国民党警察局抓了去,被国民党警察狠狠地打耳光的事情?往事如烟似
梦,都已成为她的过去。而现在她和我正坐在不知通往何处的吉普车上呢!押送我们的人,
帽子上戴着闪亮的国徽!
沉默。死寂。
我们走进了一片混沌之中……
脱稿于1987年2月21日
小孙子从磊二岁半之际
从“土城”发配塞外
1988年春,与被台湾关押多年的台湾作家王拓先生会面于北京惠中饭店。是巧合?还
是……台湾中转囚徒的收容所,也叫“土城”。
“土城”,顾名思义就是土屯之城。据史料记载,公元1272年时,元朝改金中都为元
大都,北京首次被定为都城。土城即元大都时的遗址。其城墙皆由夯土而成,这个收容所的
赭黄色残破围墙就是古老土城中的一段。它外表已然十分古老而斑驳,标志着它的年轮久
远。为了掩人耳目,土墙外几十米远的地方,围上一圈高高的红色砖墙、“金玉其外,败絮
其中”,门口矫饰得如同一个普通机关,陌生行者只观其外表,绝不会想到里边是个“劳教
收容所”。
来土城之前,我们已在东城公安分局扣押了10天。张沪去了女号,我和赵筠秋押放在
男号。那是一间十五六平米的屋子,面对面有两排木板大通铺,室内没生炉火倒也感不到
冷,因为这间屋子关押着14口子人。属于知识分子的只有赵和我,其他一律是流氓、地
痞、小偷、盲流……使我十分费解的是:在这方寸之地他们仍然十分逍遥,似乎房屋四壁,
对他们并不是一种间隔。他们谈吃,谈喝,谈倒卖粮票,谈玩弄女人……只有我和赵各在房
子的一角,蹲在那儿揪着头发,想各自的心事。
中午时分,看守员送饭来了。两个拳头大的小窝窝头,外加一块咸菜。我满腹愁思,毫
无半点食欲,那些“同号”见状,便蜂拥般地抢我那两个窝窝头。我着实不能理解他们,何
以会如此失态。同时顿感自己已跌入社会的最底层,也许将来要永远和这些流里流气的人为
伍了——我感到深深的悲哀。
“喂!你是吃屎(知识)分子吧?”
我拒绝回答。
“别想不开嘛!笑一笑,十年少,于嘛总耷拉着脑袋!”
是啊!难道我哭就能哭回来自由吗?我感谢他们的提示,苦涩地笑了笑。
我很后悔,12月19日的清晨,没有亲吻我小儿子一下。当时,他还在孩提世界的幻梦
之中,围着一条紫花小棉被,均匀地呼吸着——他在梦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爸妈此去
将是长长的别离。我更对不起我的母亲,自从我4岁丧父,母亲一直浆养着我,孤儿寡母相
依为命。为了我能求学,她来北京给一个有钱的人家当过保姆,我这独根苗苗是她用血汗浇
灌起来的(我是独生子,无兄弟姐妹)。现在我和妻子都突然离开了她,又把一个两岁多的
小孙子留给了她,她将重新像老鸟喂育幼雏一样,负起保护和浆养第三代的任务。这,对一
个苦命的中国妇女——我敬爱的妈妈,不是太残酷了一点吗?!
我潸然泪落……
又慌忙把眼泪擦掉。
张沪关押在找对面的屋子里。那是一次男号放风去厕所时发现的。我隔着涂着白漆的玻
璃空隙,看见了她那顶红色的毛线帽子闪动了一下,从而断定了那就是她。由于这个生命磁
场的发现,我常常情不自禁地踮起足跟,探长脖子朝对面屋子里看,心里虔诚地祝愿她,能
够坚强地活下去,并能回视我一眼。但我只能看到那顶红毛线帽,偶尔移动一下,而无法看
见她那张清瘦的带有病容的脸。
那些“同号”比猴儿还精,他们很快发现了我的举动。隐瞒是毫无意义的,我告诉他们
对面屋关押的是我爱人。为了满足我的精神需求,他们由两三个人用胳膊搭成脚垫,叫我像
运动员那样,登着他们的胳膊,登高眺望;我着实欠缺他们的勇敢,怕被警察看见挨训。其
中,一个脸膛黑黑名叫张啸虎的东北人,讥笑我说:“像你这种人,只配在度荒的年头饿
死。看一眼咋的了?他们是能给你加两年刑,还是能抠掉你的眼珠?”在他鼓励之下,我斗
胆地登高朝北屋望了一眼。由于居高临下,我看清楚了:那空荡荡的“号子”里,只有她孤
零零的一个人。她围着棉被端坐在墙角,像在吉普车上的神情一样,紧紧地闭合着双眼……
19日早晨,她是带病去报社开会的,看样子,现在她的病还没有好。
看不到想看,真正看到了,又加重了我心中的愁楚。两扇门,两把锁,尽管我和她不过
几米距离,却若同远在海角天涯。我自幼不信神鬼之类巫说,却总是想起那天晚上去看的夜
戏《窦娥冤》。我俩都远去了,家里一老一小又该如何度日呢?前两天的一个下午,警察把
我和她的行李,各自掷进我们的号房,老母亲和孩子想必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厄运,此时这一
老一小又在想些什么?此时的我如乱箭穿心,常在夜间如犯呓症一样,突然从床板上坐起身
来。我想大哭一场,想歇斯底里地大喊几声,可是那些“同号”,睡得那么平静而香甜,我
只好强压下心中的焦躁。
其实,我母亲在这几天里经受的精神折磨,比我还大(这是后来才知道的)。1960年
12月20日——我们迸了分局的第二天下午,张沪的父母闻讯来我家看望一老一小。张沪父
亲——这位延安来的老布尔什维克,头上虽然也顶着一顶右派帽子,但他还是义愤地向我母
亲表述了他的心声:“沪儿和维熙很可能又评议什么国事了,难道我们的总路线、大跃进,
真像报上吹得那么好吗?怎么敢讲实话的人,就要给关起来呢!”他又安慰我母亲说,“这
不是他们一两个人倒霉的事儿,是我们国家的灾难。你们一老一小要活下去,还要活得结结
实实,经济上有困难,我们接济你们!”
两个老人还没走,家里就闯进三个人来。这是报社保卫科的两名干部,会同一名街道干
部,来家里进行搜查。他们翻箱倒柜,把桌子抽屉以及书箱中,每张带字的纸本和纸片都装
走了。不知是因为临时突击搜查之故,还是由于他们的马虎,竟然没有带来麻袋一类的东
西,临行前还向我母亲借了一个大大的包裹皮,把这些东西包走,装上了汽车(我写的长篇
小说草稿《第一片黑土》,就是在这天被装走的)。
三个老人在另一间屋子坐着,静待他们的搜查,我的小儿子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还跑
去帮助他们拾捡遗落在地上的纸片,并伸出小小巴掌:
“叔叔!给!”
“这是我妈妈给我画的带小辫的无轨电车!”
“好看吗?”
没有回答。
没人理睬。
我母亲询问他们我俩的确切去处,得到的回答是三个字:
“不知道!”
我岳父也询问他们说:“他俩究竟又犯了什么错误?”
“没错误就不会处理他们!”这算是回答。
至今,我母亲仍然记得那天的悲凉场景:那间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书籍和碎纸片摊了
一地。三个老人愁锁眉梢,一直呆坐到深夜。
第二大,一个好心肠的街道老太太,悄悄地告诉我母亲,说我俩关押在东城分局。出于
同情,她自愿为我母亲带路,为了防止别人说三道四,她和我母亲约定走在路上时,要拉开
距离,装成两旁路人的陌生样子,以遮人耳目。我母亲把小儿子安顿给街坊邻居,找出来推
小孙子的小推车,上边装上脸盆及衣物等杂什,蹒跚着两只白薯脚(她幼小缠足),跟着那
位老太太给我俩送来衣物。分局的门警比较通情达理,除了收下给我俩送来的东西之外,还
告诉我母亲,这儿不允许“接见”,将来把我们送到劳改农场或劳改矿山时,她才可以去探
望。至于我俩究竟被送到哪个劳改点,他无可奉告。
是的,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何方。据同号“二进宫”的扒窃犯说,我们先要进土城
(又称北苑)收容所,那儿是劳教分子的集中点;然后,从那儿发配到各个劳改队,最远的
地方是中苏边境的兴凯湖。
我真是不寒而栗。1955年,我作为一个青年作家,曾去北大荒和大、小兴安岭深入过
生活,那儿距离北京千山万里,云水迢迢。如果命运真把我抛向了那儿,老母和幼子就难得
相见了。我喜欢北国,尤其喜欢北国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风光,我不怀疑我这个囚徒能
够生存,但我忧心北京的一老一小。张沪已然“自绝于人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