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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自己一定是被鬼妖吞进腹内,所以才觉得骨头酥软,思想狂乱。她本想不吃也不喝,可惜,饥饿和干渴比她的决心来得厉害。阿尔芭暗自思忖为什么外祖父还不来救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她明白这不是一场噩梦;她被关在这儿不是出于误会。她巴不得连米格尔的名字也忘掉才好。
第三次带她去见埃斯特万.力口西亚的时候,阿尔芭已经有了准备。透过牢房的墙壁,可以听到隔壁在审问囚犯时发生的事情。她不再抱什么幻想,甚至不去追忆和米格尔谈情说爱的树林。
“你想了有一阵子啦,阿尔芭。现在,咱俩冷静地谈谈。告诉我,米格尔在哪儿,好快点儿了结这档子事。”加西亚说。
“我要上厕所。”阿尔芭回答说。
“看起来,你是拿我打哈哈,阿尔芭。”加西亚说,“很遗憾,没工夫跟你白费时间。”
阿尔芭没有回答。
“把衣服给她扒了! ”加西亚换成命令口气说。
阿尔芭乱踢乱踹,死不服从。他们还是硬把她的裤子脱下来,给脱得精光。这当儿,阿尔芭回想起少年时代加西亚在花园里吻她的那一幕,愤恨之情油然而生。她和他拼斗、叫喊、哭闹,冲他撒尿、呕吐,直闹到他们打累了,才容她喘口气。阿尔芭趁这工夫赶紧召唤那些和外祖母和睦相处的幽灵,求他们帮她赶快死去。但是,谁也没来帮忙。两只手把她抬起来,四只手把她撂在一张钢丝床上,冰凉、硬邦邦,弹簧硌得她背部生疼。他们用皮带把她的踝部和手腕绑牢。
“这是最后的机会,阿尔芭。米格尔在哪儿? ”加西亚问。
阿尔芭一声不吭,拒绝回答。他们用另一条皮带箍住她的脑袋。
“你要是想说话,就伸起一个指头。”他说。
阿尔芭听到另一个声音。
“我来开机器。”那个声音说。
阿尔芭只觉得一阵巨痛穿遍全身,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痛。那股难受劲儿,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我说过你们要小心点儿,混蛋! ”阿尔芭听到从远处传来埃斯特万.力口西亚的声音。她觉出有人扒开她的眼皮,可她只能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光影。随后,觉得胳臂上挨了一针,于是再一次失去知觉。
过了一个世纪吧,阿尔芭才醒转过来。赤身裸体,浑身湿乎乎的,不知道是汗,是水,还是尿。她不能动弹,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难受得像个残废人。她像在撒哈拉沙漠一样口渴得要命,喊着要水喝。
“挺住,同志,”她身边有人说,“挺到明天。喝了水,会痉挛,会要了你的命。”
阿尔芭睁开睛睛。眼睛没被蒙上。一张似乎是熟悉的面孔俯在她脸上,两只手给她盖上一条床单。
“还记得我吗? 我是安娜·迪亚斯,咱们是大学同学。认不出我了? ”
阿尔芭摇了摇头,合上眼睛,深深陷入甜蜜的死亡的幻觉之中。过了几个小时,她醒了。动一动,只觉得痛入骨髓。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一个女人说。她抚摸着阿尔芭的脸,替她把挡住眼睛的几绺湿头发拨拉开。“不要动,尽量放松。我在你身边儿呐,歇着吧。”
“出什么事啦? ”阿尔芭嘟哝着说。
“他们把你打得太厉害啦,同志。”那个女人酸楚地说。
“你是谁?”阿尔芭问。
“安娜.迪亚斯。我到这儿来了一个礼拜了。我的爱人也被他们抓来了,可他还活着。每天他们带男犯上一次厕所,从这儿过的时候,我能见着他。”
“安娜·迪亚斯? ”阿尔芭嘟囔着。
“就是我。在大学里咱们不太熟。现在认识也不算晚嘛。说实在的,我想过,我在这儿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准是你,伯爵夫人。”那个女人用甜甜的声音说,“别说话,尽量多睡觉。这样,时间会显得短些。甭担心,记忆力慢慢会恢复的。这是过电过的。”
狱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阿尔芭睡不了觉了。
“把她眼睛蒙上! ”进来的那个人命令安娜·迪亚斯说。
“请您……您没看见她很虚弱? 让她歇会儿……”
“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安娜俯下身去,给阿尔芭蒙上眼睛。然后,掀去床单,打算给阿尔芭穿上衣服。狱卒把她推到一边,一伸胳臂抄起阿尔芭,让她坐起来。另一个狱卒进来帮忙。两个人把她抬走了。阿尔芭寸步难行。她心里想,如果自己还没有死去的话,也正在告别人世了。狱卒走在廊道上的脚步声和嘭嘭的回音在她耳边响着。她觉得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抬起了她的脑袋。
“可以给她喝些水。给她洗洗,再打上一针。看她能不能咽下点儿咖啡,然后送到我这儿来。”加西亚说。
“给她穿上衣服吗,上校? ”
“不用! ”
好长时间阿尔芭一直在加西亚的掌握之中。她被捕后没几天,加西亚就意识到阿尔芭认出他来了。可他还是一直提防着,即使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也给她蒙上眼睛。每天都有新囚犯进进出出。阿尔芭听着汽车声、喊叫声、关门声,打算数一数究竟有多少人被捕,但是很难做到。据安娜·迪亚斯估计,有二百人左右。加西亚虽然很忙,每天还是要见上阿尔芭一次,或者对她滥施强暴,或者跟她套交情。有时候,他似乎真的动了感情,居然亲自喂她喝汤。可是,有一天又把阿尔芭的脑袋按进一只装满臭粪的大盆里,把她恶心得昏了过去。阿尔芭这才恍然大悟,加西亚根本不是想查清米格尔的下落,而是为他自出生以来受到的各种凌辱进行报复。无论供出什么,她还是加西亚上校私人的阶下囚,这个命运是改变不了的。明白了这一点,她渐渐走出了个人恐怖的小天地,恐惧感减少了,顾得上同情别人了,比如那些被吊起双臂的人、新来乍到的人,还有那个戴着脚镣被小卡车压断双腿的人。这又是上校在报私仇。那天,天刚蒙蒙亮,狱卒把全体犯人带到院子里,强迫他们看这幕惨剧。阿尔芭第一次在暗幽幽的牢房外面睁开眼睛。微弱的晨光和在石头间光芒闪烁的白霜——头天晚上下了场雨,雨水在石头间汇成水洼——剌得她眼睛受不了。狱卒们把那个人在地上拖着走,然后把他扔在院子中间。他没有反抗,但也站不起来。狱卒们一个个用手帕蒙上脸,万一情况有变,永远不会有人认出他们来。阿尔芭听到小卡车的马达响,当即闭上眼睛。可她闭不上耳朵,那声惨叫永远在她的记忆中回荡。
安娜·迪亚斯和阿尔芭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帮助她支撑下去。她是个坚不可摧的女人,经受住了种种粗暴的凌辱。狱卒们当着她爱人的面强奸她,用酷刑同时折磨他们两个人。可她没有失去微笑,没有失去希望。有一次,狱卒一棍子打得她流产了,开始大出血。他们把她送进军事警察的秘密医院。可她仍然没有失去希望。
“不要紧,早晚还会有孩子的。”安娜回到牢房里对阿尔芭说。
当天夜里,阿尔芭第一次听见安娜强忍悲痛用毯子捂住脸偷偷地啜泣。阿尔芭走上前去,搂住她,摇晃她,为她揩干泪水,把能想起的贴心话都说了。那天晚上,安娜·迪亚斯无论如何转不过弯来。阿尔芭只好抱住她摇啊摇的,像哄小孩儿一样哄她睡觉,但愿她自己能把可怕的痛苦置诸脑后,也能轻松一些。天亮的时候,两个人像两只小兽一样搂抱在一起睡着了。白天,她们焦急地等待着男犯排成长队上厕所。男犯们个个蒙上眼。在荷枪实弹的看守监视下,后面的人扶着前面的人的肩膀往前走,免得走乱了队。安德烈斯就在他们中间。从囚房带铁栏杆的小窗子望出去,她们可以看见男犯们,相距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够着他们。每逢男犯打这儿过,安娜和阿尔芭都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唱歌。其他囚房的女犯们也随着唱。这时候,男犯们个个挺直腰板,抬起双肩,把头转向她们。安德烈斯身穿一件血迹斑斑的撕破的衬衣,脸上露出了微笑。
一名看守被女犯的歌声感动了。一天晚上,他用水罐给她们送来三朵石竹花,放在窗前,作为点缀。还有一次,他特意通知安娜。迪亚斯,要一名女犯自愿给一名男犯洗衣服,打扫牢房。他把安娜带到安德烈斯那儿,让他们俩单独待上几分钟。回来的时候,安娜·迪亚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阿尔芭甚至不敢和她说话,生怕破坏了她的幸福感。
一天,加西亚上校突然像个恋人似的对阿尔芭倍加温存。他谈起在乡下度过的童年,说那时候他常看见阿尔芭拉着外祖父的手从远处走过去。穿上浆过的围裙,辫子周围围着一圈绿色的光环。而他呢,光着两只脚,踩在烂泥里。当时,他赌咒发誓地说,阿尔芭那么娇生惯养,早晚有一天要让她尝尝苦头。他还要为自己的私生子命运报仇雪耻。阿尔芭身上一丝不挂,心不在焉,僵挺挺地坐在那儿。没有听见加西亚的话,没有感觉到他在身边,只是觉得又冷又恶心,浑身不住战栗。加西亚上校一门心思要折磨阿尔芭。恻隐之心刚一萌发,立刻在他耳边响起了警钟。他下令把阿尔芭打入“狗窝”,怒冲冲地要彻底忘掉她。
“狗窝”是一种密封式的窄小牢房,黑魃魃,冷森森,好似坟墓一般。一共有六间,建在一个干涸的池塘里,作为惩罚罪犯的地方。关在那儿的人都待不长,谁也顶不了多长时间。至多三五天,就开始胡言乱语,认不清事物,听不懂语言,感觉不到时间的难熬,或者干脆开始死去。一开头,阿尔芭缩身在坟墓之中,虽然身材娇小,还是坐不起来,伸不直胳臂。阿尔芭尽力不让自己发疯。孤独中,她觉得多么需要安娜‘迪亚斯啊。她似乎听到从远处传来细微难辨的叩壁声,好像是从其他牢房送来的联络暗号。不过,很快就不再留意了,她明白任何一种通气的办法都是白费力气。阿尔芭拿定主意一死了之。她停止吃饭,实在撑不住才喝口水。不呼吸,不动弹,心急火燎地盼着死神的降临。这样待了好长时间。正当她快要达到目的的时候,突然外祖母克拉腊出现了。阿尔芭曾经多次呼唤过外祖母,要她帮助自己快些离开人世。其实,死算不得有本事,死是无论如何会到来的;有本事的要活下去,这才是奇迹。阿尔芭看见外祖母身穿雪白的亚麻布晨衣,戴着一副厚厚的手套,没牙的嘴巴上绽出甜丝丝的微笑,杏眼里闪烁着调皮的光芒,和她童年看到的外祖母一模一样。克拉腊告诉阿尔芭一个拯救自己的办法,那就是不用纸,不用笔,只用思想写东西。脑子有事可干,就会忘掉“狗窝”,继续活下去。克拉腊建议阿尔芭写一份记事材料,有朝一日可以把她亲身经历的可怕的秘密生活公之于世,让世人知道与秩序井然的宁静生活同时,还存在着骇人听闻的事情。有些人不想知道这些;有些人只是幻想着正常生活;有些人否认世上还有人乘坐木筏在悲哀的大海里漂荡。尽管证据确凿,仍然不承认在离他们的幸福天地几公里远的地方,还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苟延残喘或者径直死去。克拉腊对外孙女儿说:“你有好多事要做,不要只为自己悲恸,喝点儿水,动手写吧。”她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