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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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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让到银行去,把岳父给他的支票兑成现金。他几乎花去整整一天的时间跑遍市中心各家商店,采办和他时下经济状况相适应的新郎的用品。布兰卡在旅馆的门厅里等腻了,决定先去看望妈妈。她戴上最漂亮的礼帽,乘坐一辆出租汽车来到街角大宅院。家里人正在默默地吃早饭,还在为突如其来的婚礼和近来的吵嘴忿忿不平,累得疲惫不堪。看见布兰卡走进饭厅,父亲叫了一声,叫得人毛骨悚然。
    “我说孩子,你来干什么! ”他大吼一声。
    “不干什么……来看看你们……”布兰卡吓得嗫嗫嚅嚅地说。
    “你疯啦! 要是有人看见,会说在蜜月里你就让丈夫给休了,你知道吗? 会说你不是处女! ”
    “本来就不是嘛,爸爸。”
    埃斯特万扬起手,要给她一个嘴巴。海梅挺身而出,往前一站,埃斯特万只好骂了声“蠢货”。克拉腊神情自若地把布兰卡拉到一把椅子上,给她递过一盘加剌山柑酱的冷鱼。埃斯特万还在大喊大叫,尼占拉斯跑出去叫了辆车,送布兰卡去找她丈夫。克拉腊母女趁这工夫像往日那样嘁嘁喳喳地说了些私房话。
    当天下午,布兰卡和让乘火车来到港口。在那儿登上一艘英国海轮。让下身穿一条雪白的亚麻布裤,上着一件水手穿的藏蓝色外套。
    布兰卡身穿藏蓝色裙子和精工缝制的雪白上衣。两人的衣着十分协调。四天后,轮船把他们送到北部最荒僻的一个省份。当时正值午睡时刻,天气干热,让人感到憋闷。他们的华美的旅行装和鳄鱼皮箱子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让·德·萨蒂尼把妻子临时安顿在一家旅馆里。然后忙着去找一幢和目前收入相称的住所。外省的社会圈子本来不大,二十四小时后大家便都获悉,一位真正的伯爵来到他们中间。这样一来,让的事情好办多了。他租下一座古老宅院,是合成代用品发明前硝石时代的一位大财主的私宅。代用品发明后,整个地区才一蹶不振。宅院一直荒废着,和其他东西一样显出破败的景象,需要好好修缮修缮。不过,昔日的威势和上世纪末建筑艺术的魅力仍然原封未动地保持下来。伯爵按照自己的口味把宅子装修一新。屋里摆上几只冒牌的中国大瓷瓶,瓶里插的不是鲜花,而是几片着色的鸵鸟羽毛;挂起几幅带花边和流苏的锦缎帷幔;床上放了几只带穗子和绒球的大枕头;还有各式各样的家具、金黄色的隔扇和屏风;几个立式灯更是别出心裁,灯架是瓷制的阿比西尼亚黑人,大小和常人相仿,半裸体,脚穿拖鞋,脑袋上裹着包头布。这番精心布置显得又古怪又老气。布兰卡习惯于乡间生活和父亲那套传统的简朴,看见这些摆设不由得大吃一惊。屋里整天拉着窗帘,昏昏暗暗,倒也能挡住沙漠地区刺眼的日光。让在屋角里摆了几只东方香炉,点上香草和线香。一开始,熏得布兰卡直反胃,不过很快她也就习惯了。伯爵雇了几名印第安仆人、一名做饭的胖厨娘。他教给身材高大的厨娘制作他喜欢吃的加许多佐料的菜汤。还雇了一名不识字的跛足女用人专门服侍布兰卡。伯爵发给每个人一套乐队穿的制服,只是没法让他们穿鞋子。他们惯于光着脚走路,穿鞋子受不了。布兰卡觉得住在这座宅院里很不舒服。她信不过那些面无表情的印第安人。他们干起活儿来疲疲沓沓,背后似乎还在嘲笑她。个个像幽灵似的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悄然无声地在房间里到处滑动,几乎总是无事可干,闲得发烦。布兰卡跟他们说话,他们不答腔,好像听不懂西班牙语。他们之间老是嘀嘀咕咕,或者用山区的方言交谈。每当布兰卡对丈夫谈起在用人当中看到的种种怪事,伯爵总是说印第安人习惯如此,甭答理他们。克拉腊在信里也是这么说。有一天,布兰卡看见一个印第安人穿了双老式怪鞋。鞋跟是歪的,鞋带是用天鹅绒做的。印第安人那双长满老茧的大脚紧紧地箍在鞋里,一走一晃荡。她把这件事告诉克拉腊。克拉腊在回信里开玩笑说:“孩子,你看见的只是幻象。沙漠里天气炎热,你又身怀有孕,而且还暗自希望过上和你丈夫出身门第相当的伯爵夫人的生活,自然会出现幻象。”又说,对付路易十五式鞋子的灵丹妙药是冲个冷水澡,再喝杯母菊浸剂。还有一回,布兰卡在盘子里发现一只小小的死壁虎,差点儿吃到嘴里去,吓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缓过劲儿来以后,把厨娘喊来,用瑟瑟发抖的手指了指盘中物。厨娘摇晃着满身肥肉和两条漆黑的辫子走过来,一句话没说,把盘子撤了下去。等她转回来的时候,布兰卡恍惚瞥见丈夫和厨娘会意地挤了挤眼。当天夜里,布兰卡直到很晚也睡不着,反复思量着刚才亲眼看到的事情。天刚发亮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全是想出来的。还是母亲的话有道理,天气炎热,身怀有孕,把她弄昏了头。
    宅院最边上的几间屋子,让用来满足他的照相癖。把灯、三角架、机器全都安放在里面。他嘱咐布兰卡不经同意千万不要进入他称做“实验室”的那几间屋子。据他说,自然光一进去,胶片就会曝光。让把门锁上,钥匙挂在赤金怀表的链子上。其实,这套防范措施根本用不着。布兰卡对周围的东西毫无兴趣,更不用说照相了。
    布兰卡越来越胖,性格也越来越变得像东方妇女那样娴静。丈夫想拉她参加社交活动,出席晚会,乘车兜风或是鼓动她布置新家,都碰了壁。布兰卡身体笨重,变得落落寡欢,而且老是累得不行,只能躲在一边绣花,织衣物。一天当中大部分时间她要睡觉。醒着的时候,就裁剪衣服上的小零碎,准备做一套玫瑰红的衣服。她确信准会生个女孩。正像母亲怀她的时候一样,布兰卡也找到了和腹内胎儿交谈的办法,时常默默地、不停地和胎儿对话。在信中,她记下了孤独的忧郁生活。提到丈夫,她表现出一种盲目的好感,把他说成是个细腻的、谨言慎行的、受人尊敬的人。就这样,布兰卡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一个神话,让.德.萨蒂尼几乎是个王子。只是她有意不讲让用鼻子吸可卡因、天天下午抽大烟的事。她知道对这种事父母亲是无法理解的。宅院的一溜偏房全归布兰卡使用。她把卧室安置在那儿,为女儿出生准备下的东西也堆放在那里。让说,那些衣服足够五十个孩子穿的,玩具足够五十个孩子玩的。布兰卡唯一的消遣是到城里逛那几家商店。只要看见婴儿使用的玫瑰红的物件,她都要买下来。白天,她忙着绣襁褓,织毛线袜,装饰婴儿衣服,整理一摞一摞的衬衣、罩衣和尿布,反复修饰绣花床单。午睡过后,给妈妈写信,有时候也给海梅弟弟写信。日落西山,气候凉爽一些,她到周围走一走,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晚上,和丈夫在家里的大饭厅会面。站在屋角里的瓷制黑人用彩色灯光照亮饭厅。他们俩分坐在餐桌两端,桌上铺着长条桌布,摆放着全套玻璃餐具,装点着一些假花。当地十分干燥,根本没有鲜花。伺候他们吃饭的一直是那个表情冷漠、不言不语的印第安人。他嘴里老是嚼着墨绿的古柯叶丸,就靠这个活着。和一般用人不同,他在家里不担当任何专门差事。伺候吃饭也不是他的专长,既端不好盛菜的大盘子,又不会摆弄餐具,常把食物随随便便地丢给主人。有一次,布兰卡不得不告诉他,往盘子里放土豆的时候不要用手抓。可是,让·德·萨蒂尼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相当器重他,训练他给自己在“实验室”里当帮手。
    “他连句人话都不会说,还拍什么照片。”布兰卡知道后说。
    他就是那个布兰卡恍惚看到穿过路易十五式鞋子的人。
    开头几个月,婚后生活过得十分恬静,但又令人乏味。布兰卡天生喜欢孑然一身,离群索居。这阵子,越发如此。她拒绝参加社交活动。让.德.萨蒂尼经常收到好多请帖,只好独自去赴会。回到家里以后,当着布兰卡的面,用揶揄的口吻大谈那些陈腐守旧的老式家族如何附庸风雅,像小姐们戴兜帽啊,绅士们披披肩啊,等等。布兰卡不怕过闲散生活,她有这份儿天分。丈夫呢,专爱找些小乐子。找乐子嘛,就得花钱,很久以来他只好忍痛割舍了。现在是天天晚上上赌场。布兰卡估摸着他一准是输掉了大笔大笔的钱。每到月底必有债主排着队上门儿讨债。让对家庭经济的想法非常特别。他买了一辆最新式小轿车,座位上铺着豹皮,饰物一律金灿灿,只有阿拉伯亲王才用得起。方圆多少里内从来没见过如此宽大、豪华的车子。他组建起一个收买古玩的秘密联络网,尤其是买进他特别喜爱的巴罗克式法国瓷器。还把成箱成箱的高级酒运进国内,通过海关的时候从未遇到过麻烦。走私物品从旁门运进家里,然后原封不动从正门发出去,分送到其他地点。让在那些地方或者和人秘密聚会把酒喝掉,或者高价出售。他们俩从不在家中会客。过了几个星期,当地的太太们都不来找布兰卡了。据传,布兰卡为人高傲、骄慢,而且身体不好,这样一来,大家都对法国伯爵更加同情,说他是位逆来顺受、颇能容忍的丈夫。
    布兰卡和丈夫相处得不错。只在她查问家庭经济状况的时候,两个人才拌几句嘴。让一方面大手大脚地买进瓷器,乘坐那辆带豹皮纹的汽车到处兜风,一方面又没钱打发那个开杂货店的中国人,没钱给这么多用人开工钱。布兰卡实在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让借口这种事该由男人负责,不愿意多谈。他还劝布兰卡不要让弄不懂的问题把她那麻雀般的小脑瓜儿塞得满满的。据布兰卡揣想,让… 德·萨蒂尼可以无限制地从埃斯特万·特鲁埃瓦那儿支钱。既然谈不到一块去,索性不管这些麻烦事了。宅院周围尽是荒漠;在身边活动的尽是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稀奇古怪的印第安人。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布兰卡好似一枝从外地移栽来的花朵,只能自生自灭。时常发生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她甚至怀疑自己的理智。在她眼里现实变得模模糊糊,烈日抹去一切色彩,使周围的东西失去原形,人也变得影影绰绰。
    在那昏昏沉沉的几个月当中,胎儿在母腹中成长,布兰卡忘掉了天大的不幸。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心急如焚地思念佩德罗·加西亚第三,而是沉湎于对往事——往事随时浮现在她脑海里——淡淡的甜蜜的回忆中。她的性欲麻木了。时常觉得自己飘浮在一团云雾之中,没有痛苦,没有欢乐,孤身一人,远离尘世的俗物,只有女儿做伴儿。这样,即使偶尔想起自己的厄运,也觉得心满意足了。布兰卡甚至认为自己永远丧失了爱的能力,肉体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她一连几个小时眺望窗外苍白的景色。她的家坐落在市区边缘,周围有几株在沙漠的无情摧残下长得勾勾巴巴的小树。北面,风力强盛,寸草不生,只见一片辽阔的荒原。光波上下浮动,远山和丘陵似乎不停地战栗。白天,赤日炎炎,闷得她喘不过气来。夜晚,拥着被子还冻得浑身打战,只好用暖水袋和毛披肩抵御严寒。她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寻找云彩的踪影,盼着哪怕下几滴雨也能减缓减缓荒凉的谷地里的压抑气氛。几个月过去了,天天一个模样。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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