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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呢? ”尼古拉斯不敢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儿。
“求你哥哥海梅帮个忙。”阿曼黛提出建议。
尼古拉斯来到海梅那条“书巷”。屋里只有那只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小灯泡散射着黄光。海梅斜躺在行军床上,正在阅读那个诗人的十四行爱情诗。那时候,诗人已经闻名于全世界。第一次在文学晚会上听到他用本地口音朗读诗作时,克拉腊就预言过他将成为世界闻名的诗人。据海梅推测,这几首十四行诗兴许是诗人在特鲁埃瓦家的花园里看到阿曼黛激发了灵感写出来的。当时,诗人是街角大宅院的常客。到了饮茶的时间,他常坐在花园里,谈论绝望的歌曲。尼古拉斯来访,海梅颇感意外。自从中学毕业后,两个人便各奔东西,越来越疏远。近来更是无话可说,偶尔在门口儿碰上了才互相点点头。海梅已经不打算拉着尼古拉斯干那些生活中的大事了。
海梅仍然认为弟弟那些轻率的消遣活动是一种自戕。他绝不会把时间和精力花在乘气球旅行和宰鸡这类事情上,在密塞里科迪亚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曾经想过把尼古拉斯拉到医院去,让他就近看看什么是受苦,希望用别人的贫困打动他那颗像点水蜻蜒似的心。现在,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也不邀他去参加社会党人的聚会。每逢星期四,在工人居住区的最后一条街,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家里常在警方的监视下举行这样的聚会。尼古拉斯对哥哥关心社会问题一再冷嘲热讽。他说,只有想成为圣徒的傻瓜才端着蜡头儿满世界寻找不幸和丑陋的事情。现在,海梅又看见弟弟站在眼前,用自责和乞求的表情看着他。过去他曾多次用这种表情打动过哥哥的手足之情。
“阿曼黛怀孕了。”尼古拉斯单刀直入地说。
海梅纹丝未动,脸上还是平素那种不亲不热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尼古拉斯只好重复一遍。实际上,海梅内心的失落感几乎把自己扼死。他暗暗叫着阿曼黛的名字,紧紧抓住这个名字的柔和的回音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他一直需要保持某种幻想,但愿阿曼黛和尼古拉斯不过是两小无猜,他们的关系只限于天真地手挽着手一起散步,围着一瓶洋艾酒进行讨论,以及有数的飞快接吻,这种事他也碰上过几次。
现在,他必须面对令人痛心的现实,他却拒不承认。
“甭跟我说这些。这种事和我毫不相干。”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几句话。
尼古拉斯跌坐在床脚下,两手捂住脸。
“你得帮帮她,求求你啦! ”尼古拉斯央求着。
海梅闭上眼睛,急促地喘了口气。他费力地控制着自己发狂的感情。不然,他会杀死弟弟,自己跑去和阿曼黛结婚。他既大失所望,又无能为力,恨不得大哭一场。记忆中浮现出那个姑娘的形象。每当他控制不住焦灼的爱情的时候,她就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他似乎看见阿曼黛拉着小弟弟的手在家里进进出出,宛如一阵清风;似乎听到她在阳台上发出的阵阵笑声;似乎闻到姑娘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从他身边走过时皮肤和头发散发出的似有若无的甜丝丝的芬芳。他在闲暇的时候梦见的阿曼黛就是这副模样。特别是有一次——也就是那么一次——阿曼黛走进他的卧室,两个人单独待在他那座隐蔽的圣殿里。当时海梅思念的阿曼黛便是这副模样。阿曼黛没敲门就进去了。海梅正躺在行军床上看书,满“巷”里似乎只有阿曼黛飘动的长发和灵巧的双臂。她毫不在乎地摸那些书籍,甚至大胆地从神圣的书架上取下书来,漫不经心地吹掉灰尘,然后随手把书丢在床上,嘴里不住气地说东道西。海梅吃了一惊,欲火烧得他浑身颤抖。他的词汇丰富得像百科全书,但竟然找不出一个词儿来把姑娘留住。最后,姑娘在他面颊上印了一个吻,向他告别。这个吻像火炭似的热辣辣地印在他的脸上。仅仅这么一次可怕的吻烧得他做了一个梦又一个梦,梦见他们俩成为一见钟情的王子和公主。
“你懂得医道,海梅。你得出点儿力。”尼古拉斯央告着。
“我是学生,离当医生还早着呐。这种事我一无所知。可我看见过好多女人死在乱动手术的外行人手里。”海梅说。
“她相信你。她说只有你能帮忙。”尼古拉斯说。
海梅抓住弟弟的衣服,把他提在半空,像摇晃傀儡似的把他猛摇一阵,到嘴边的脏话全骂出来了。最后,他不住地抽泣,才把弟弟松开。尼古拉斯松了口气,小声啜泣起来。他很熟悉海梅,凭直觉意识到哥哥和往常一样同意了担当保护人的角色。
“谢谢你,哥哥! ”
海梅给了他一记耳光,打得很不带劲,然后推推搡搡地把他撵出房间。海梅用钥匙锁上门,趴在行军床上,直哭得不住地颤抖。只有男人遇上爱情悲剧才会哭得这么可怕,声音才会这么嘶哑。
尼古拉斯和阿曼黛一直等到星期日。海梅约他们星期日到他实习的密塞里科迪亚区门诊所来。每天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所以手里有把钥匙,进入门诊所毫无困难。但他总觉得做贼心虚,要是有人问起干吗这么晚还待在这儿,他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三天来,他一直在细心研究这次手术的每一个步骤。他可以按照书上写的顺序重复出每一个字,但仍然没有多大把握。他浑身发抖,尽量不去想那些他亲眼看见来到医院急诊室的垂危的妇女;不去想那些他在门诊所救活的妇女;不去想那些死在病床上的面如土色的妇女。她们两腿间血流如注,科学却无力阻止生命从那个打开的龙头悄然溜走。对这些事情他十分熟悉,然而到那时为止,他还从未经受过为帮助一个身处绝境的妇女而产生的精神冲突,更不用说帮助阿曼黛了。海梅打开灯,穿上白大褂,准备好手术器械,同时高声重复背下来的每个细节。他巴不得发生天大的不幸,来一场地震,使地球连根摇动,省得去干这件马上要干的事。但是,直到指定的时间到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时候,尼古拉斯开着那辆破旧的“科瓦东加”去接阿曼黛。车子喷吐着黑烟,螺丝松动,开起来摇摇晃晃。不过遇到急事还能派上用场。阿曼黛坐在房间里仅有的那把椅子上等候尼古拉斯。她握着米格尔的手,两个人露出一副相依为命的样子。尼古拉斯和往常一样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姑娘面色苍白、憔悴,主要是神经紧张,近几个礼拜一直不舒服,心神不定。可她比尼古拉斯还要镇定一些。尼古拉斯说起话来慌里慌张,忐忑不安,强装出一副笑脸,说些没滋没味的笑话给阿曼黛鼓劲儿。他给阿曼黛带来一件礼物,是他从妈妈房间里拿出来的一枚镶钻石和石榴红宝石的古老的戒指。他相信母亲不会想起来;即便在阿曼黛手上看见了,也认不出来,因为克拉腊向来不记这些东西。阿曼黛轻轻地把戒指退还给他。
“你看,尼古拉斯,你还是个孩子吧。”阿曼黛绷着脸说。
出门的时候,小米格尔套上一件“篷却”,紧紧拉住姐姐的手。尼古拉斯先是哄他,接着强迫他和房东太太留下来。这几天,房东太太完全被女房客的假表哥迷住了,那天晚上居然破例同意照看孩子。
一路上两个人各担各的心,一直没说话。尼古拉斯觉出阿曼黛恨他,这种情绪像瘟疫似的横在他们之间。近几天,阿曼黛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对当天晚上将要忍受的痛苦和屈辱的恐惧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尼古拉斯驾驶着“科瓦东加”,行驶在市内一个陌生的区里。街道狭窄阴暗,垃圾堆放在工厂的高墙外面。烟囱林立,遮住了蓝天。野狗嗅着脏东西,乞丐裹着报纸睡在门洞里。尼古拉斯吃了一惊,原来哥哥每天活动的舞台竟是这个样子。
海梅正在诊所门口等候他们。他身穿白大褂,一副焦急的样子,看上去像个上年纪的人。他带领他们穿过迷宫似的冰冷的走廊,来到事先布置好的手术室。这个地方很寒酸。铁桶里放着几条发黄的毛巾,星期一才能送去洗干净。墙上胡乱涂写着一些粗话。地上的细砖已经开裂。生锈的水管不住滴水。他尽量引阿曼黛分神,不去注意这些东西。阿曼黛走到手术室门前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恐怖的神情。她见过手术器械和产床。原来的抽象概念和死神搏斗的设想,眼下却化为有形的东西。尼古拉斯面无人色。海梅拽住他们俩的胳臂,把他们拉进手术室。
“别看啦,阿曼黛! 我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什么也觉不出来。”海梅说。
他从来没用过麻醉药,也没做过手术。他是学生,只限于干些事务性的事情,做个统计啦,填个卡片啦,在治疗、缝伤口的时候给大夫帮个忙啦,还有其他一些小事。他比阿曼黛更加惊慌。但他看到过的医生们都是指挥若定,神色自如。他也采取这种态度,让阿曼黛相信这一切不过是按常规办事而已。他帮阿曼黛躺在产床上,没有让她脱衣服,一来免得她为赤身露体感到难堪;二来免得自己看见她的身体心神不安。他洗了洗手,叫尼古拉斯也洗洗手。边冼边给阿曼黛讲故事,好让她分分神。他讲到有一次在星期五的聚会上克拉腊眼前出现了西班牙鬼魂。又说在家里的房基底下埋着一件宝贝。还谈起了家庭情况,说他家几代人中有一群稀奇古怪的疯子,连鬼怪都讥笑他们。可阿曼黛听不进去,脸色煞白,好似裹尸布,上下牙齿碰得咔咔响。
“这些皮带是干什么用的? 我可不许你把我绑起来! ”她浑身战栗地说。
“不,不绑你。尼古拉斯给你上点儿乙醚。你要保持呼吸正常,别害怕,等你醒过来,就完事啦。”海梅露在口罩上面的眼睛里充满笑意。
尼古拉斯拿着麻醉面罩走近姑娘。在陷入黑暗以前,她最后看到的是海梅那双满怀爱慕的眼睛,但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尼古拉斯给姑娘脱掉衣服,把她绑在产床上。他觉得这真比强奸还要糟糕。海梅戴着手套在一边等候。他尽量不把阿曼黛看成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女人,而仅仅是每天在这张产床上疼得呼天抢地的孕妇当中的一个。他开始慢慢地、仔细地动手操作,心里不住念叨着该干什么,反复咀嚼背下来的书里的课文。热汗盖住了他的双眼。他专心致志地注意姑娘的呼吸、心律和皮肤的颜色。每听到她呻吟一声,赶快叫弟弟加些乙醚,暗中祷告千万别节外生枝。与此同时,内心里怒火中烧,不住地骂弟弟。假如孩子不是尼古拉斯的,而是他的,他一定让孩子安然无恙地降生下来,而不会把他撕成碎块,顺着这座可怜的门诊所的下水道排走。他会把孩子放在摇篮里扶养他,而不会一下一下地把他从母胎中挖出来。二十五分钟后,手术做完了。海梅吩咐尼古拉斯帮他把阿曼黛放好,等着乙醚的药劲儿过去。他看见弟弟靠在墙上,胃痉挛闹得他几乎站不住了。
“白痴! ”海梅大吼一声,“到厕所去,等你把罪孽全吐出来,再到候诊室去等着。要办的事还多着呢! ”
尼古拉斯跌跌撞撞地出去了。海梅摘下手套和口罩,动手解开绑住阿曼黛的皮带,轻手轻脚地给她穿好衣服,揩掉手术后留下的血迹,收拾起“刑具”,不让姑娘看见。接着,抱起阿曼黛,尽情享受这个美好的时刻,只有这时候才能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