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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讲课。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眼睛放出光。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五十多双眼睛齐齐瞪着栗老师。栗老师腊黄的脸庞上泛出古怪的色彩,咳嗽起来,越咳越凶,好不容易咳完了,拍拍胸口,拿起垃圾筒出了门,说,大家先自习,我去倒垃圾。栗老师出了门。眼尖的同学看见栗老师手忙脚乱地在垃圾筒里翻找,终于找到了,立刻叼在嘴上,点燃,斜靠在角落里美美地抽。大家笑得肚子疼。于志强说,栗老师是鸦片鬼。就是因为多了栗老师这种人,咱们中国才不能伟大富强。我要向我大姨检举栗老师。
但这回,同学们都没笑,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于志强,看得他发毛。这可真解气。
赵根想,可能向教导处打小报告的人就是于志强。
于志强真是太讨厌了。其实栗老师一手拿烟一手拿粉笔头的模样真的很帅。
五
从家里去青山路小学要走半个多小时。本来还有一条二十来分钟的近路,那得跳过铁轨,穿过盖石棉瓦的火车站台,再攀过一堵用碎石砌起来的围墙。现在围墙上插了玻璃,墙下还有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赵根过去在路上常看到陈小兰与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但有一天,她们不再手牵手,互相看见,便迅速地扭过脸。也许女孩子们的友谊就与天上的云一样。一会儿好成一块,一会儿各自飘开。赵根已经知道这个小脸尖瘦女孩子的名字,她姓周,名字不叫落叶,是落夜,落下来的夜色,这听起来很美。不过,周落夜的父亲是棉纺厂新来的厂长,是一个秃头男人。这么丑的男人怎么生得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想不通。赵根很想问问周落夜,那天在小人书摊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她?没敢问,碎步跟在周落夜身后,周落夜快,赵根也快;周落夜慢,赵根也慢。赵根觉得她与自己都是没有朋友的人。周落夜突然停下脚步,走到他面前,瞪圆眼,大声地说,你跟着我干吗?
赵根傻了眼,赶紧跑,一口气跑上东门桥,这才喘出气,看着悠悠河水,心想,这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走得,我为何走不得?赵根捡起石头,捏在手里,使劲儿地捏,捏出粉末。当周落夜经过时,赵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说,此河为我开,此桥为我建,要从此处过,留下买路钱。周落夜白了他一眼。赵根得意地笑了,觉得自己报了仇,虽然这仇报得有点晚。
周落夜在隔壁班,是插班生。从上海来的。来了没多久。
做课间操时,赵根拿眼睛去瞟周落夜伸胳膊蹬腿的样子。周落夜做操时特别认真,韧带还特好,做第七节伸展运动时,能把双掌按在地面上。赵根顶多能按到足踝处。也许有的女孩儿天生是一根丝带。有几天,赵根放学后故意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看四周无人,从门窗里爬进周落夜的教室。没有人的教室是这样安静,夕阳的光芒温柔地照射着每张桌椅。在黑板上方那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特别迷人。赵根找到周落夜的座位,在椅子上坐下,想像周落夜坐在这里的模样。赵根还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小块橡皮擦,是一块粉红色的印有大熊猫的橡皮擦。还没用过。非常香。赵根忍不住把它放在嘴里嚼,没舍得再嚼下去,嘴里有了一股甜甜的芳香。
赵根的成绩很好,年年考全校第一。栗老师问全班学生,‘把’和‘被’能连用吗?大家都没想出来。赵根想举手,又不好意思,眼里有了兴奋的光。栗老师叫起他,问你知道吗?赵根说,小明把被子叠了。这就连用了。
栗老师常叫他上台念范文。这时是赵根最骄傲的时候。不过,有一次,赵根惹栗老师不高兴了。赵根在念文章时,临场发挥,加了一段话说:解放军叔叔先匍匐前进,就像几条绿色的青虫在地上蠕动。后来,可能遇上了蛇,爬起来狂奔,又像一只只野狗。
赵根觉得这段话特别形象,以为会受到更大的表扬。栗老师却发了怒,说,你怎么可以把解放军叔叔比喻成虫与野狗?这是典型的比喻不当。同字们笑得七零八落,还有歪到桌子底下的。栗老师愈发生气,愤怒地用黑板擦敲讲台,说,安静。赵根同学,你站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赵根委屈极了。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比喻,事实明明就是这样。再说,虫与野狗又有什么不好?
栗老师转身板书。于志强朝赵根扔来了粉笔头。很疼。赵根还是第一次被粉笔头扔。赵根瞪了于志强一眼,只觉得这一堂课真是好慢。往常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赵根没想到他瞪的这一眼竟然在放学后又惹下祸事。
于志强带着李小军与詹贵拦住他,说,你瞪我干吗?
赵根说,我没瞪你。
于志强说,你明明就是瞪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啊。敢瞪老子。
赵根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分辩,你又不是我的老子。我瞪你,你会死啊?
于志强大怒,你丫挺的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詹贵搡了赵根一下,一边帮腔,这小子已经忘掉自己吃屎的糗样了。得让他长点记性。
李小军看看赵根,说,赵根,你向强哥说声对不起。
赵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灰飞烟灭,垂下头说,对不起。
于志强撮掌成刀在赵根头上一敲,你对不起你妈。你妈咋生出你这样没脑壳的东西?
于志强还想打,栗老师出来了,上前拦住,说,不准打人。
于志强说,是他先打我的。
詹贵也随声应和,老师,是赵根先打于志强的。
栗老师看看赵根,手在赵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不要打架。要讲道理。
赵根觉得栗老师这轻轻一下比于志强在他头上敲的那下更疼,哇地一下哭出声。栗老师愣了,你这孩子是怎么了?
赵根抹着泪,拔腿想走,耳边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老师,我刚才看见是他们先动的手。是他们三个打他一个人。
是周落夜。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
周落夜补充道,他也看见了。
周落夜伸手一指,指向杨凡。杨凡挠头,我没看见。我真的没看见。我刚出来。
栗老师叹口气,算了,不管是谁先手,总之,打架就是不对。以后要注意了。
栗老师走了。
于志强走到周落夜面前晃起拳头,好啊,破鞋,你给我记住了。
周落夜翻起白眼,马上回敬,你妈不是破鞋,也生不下你。
这话有点绕,于志强有点不大明白,去看詹贵。詹贵笑出声,见于志强凶神恶煞的样子,忙闭嘴。李小军咧开嘴,志强,她骂你是破鞋养的。你妈是破鞋,你爸就是流氓。哈哈。
于志强一个巴掌甩在李小军脸上,闭嘴。
于志强一拳头击出,周落夜往旁边一跳,好像在跳橡皮筋,夷然不惧,你动手打人,我报告校长去。
你敢?于志强攥紧拳头,想了想,还是放下来,手指头点向周落夜的鼻尖,破鞋,你给我记住,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周落夜扬起下巴,我本来就好看。乡巴佬。我爸是棉纺厂的厂长。教育局的局长与我爸是老同学。你敢欺负我。我就对我爸说,让我爸对教育局长说,让你念不成书。
周落夜尖尖的下巴在阳光里是鸡蛋清。她确实很好看。不过,有点牙尖嘴利,还爱仗势欺人。厂长就了不起啊?教育局局长就了不起啊?难怪陈小兰不愿意与她玩。赵根把手指头放入嘴里嚼,往一边走开。
周落夜瞥了于志强一眼,挺起胸脯,轻蔑地哼,走了。
于志强看看詹贵,看看李小军。李小军捂着脸,低头也走了。于志强喊,李小军,你别走。你走了,老子再不搭理你丫的。李小军没回头。
赵根走在前头,周落夜走在后头。走到东门桥头,周落夜赶上前说,别人打你,你怎么不还手呢?
赵根吸吸鼻子,我打不过他们。
周落夜说,打不过也得打啊。要不,自己会变成一堆烂狗屎。
赵根把裤兜里的石头扔入河水里。赵根说,你干吗帮我?
周落夜嘻嘻笑了,你妈也是棉纺厂的啊。我见过你妈。你妈叫李桂芝,对不?周落夜朝赵根眨眨眼,我没说错吧。我帮了你,你打算怎么谢我?
周落夜眯眼笑,脚尖踢出,把桥上的小石头踢入水里,踢得又远又急。她脚上穿的是没有补丁的凉鞋,脚趾头白白的。赵根吸口气。河边有三三两两的洗衣妇人,穿着灰色的衣裳黑色的裤子,腰肢间露出一弯月牙白。阳光落在两岸绿得发黑的树林里,落在倒映出天上云彩的水面中,落在这些丰腴的肉体上,有着无以言说的瑰丽。她们手中紧握木槌,不断敲打衣服,在潺潺流水中敲出节奏。这些习惯大嗓门说话的女人,此刻静默如同水面。圈圈涟漪把一些清凉的不知名的液体送入赵根心底。
赵根说,你要我怎么感谢你?我没有钱。
周落夜惊讶了,你是用钱来感谢别人的啊?真俗。
赵根想了想,说,那你知道“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的意思吗?你如果不知道,我告诉你。算是我的感谢。
周落夜笑了,这还差不多。这句话我还真不懂。
赵根说,这话说的是韩信。“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韩信。这十个字,概括了韩信的一生。
周落夜叫起来,那我知道了。一知己说的是萧何吧。“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由于萧何的推荐,韩信被拜为大将军,做了一番大事业,也由于萧何的计谋,韩信被吕后杀了。呵呵,我家里有好多书。你想看吗?二妇人是谁?漂母算一个,那个对韩信有一饭之恩的洗衣妇人。还有一个是谁?
赵根没想周落夜竟然知道得这么多。
赵根闷闷不乐地说道,还有一个妇人就你刚才说的吕后。
周落夜说,哎,是的,就是吕后。你看我这笨脑袋。赵根。你别问我怎么知道你叫赵根。反正我知道了。我还知道你爸叫赵国雄,在印刷厂做事。陈小兰告诉我的。陈小兰说你老考第一。你真厉害。你教教我吧。赵根,你是想把自己比喻成韩信吗?你现在也是在忍受胯下之辱?
赵根不好意思地笑,顿时觉得浑身轻快,自己原来是韩信啊。赵根快活起来,我没这样说。不过,韩信了不起。赵根在石栏上叉手叉脚地坐,我也知道你叫周落夜,是从上海来的。你能告诉我上海是什么样子吗?
上海啊,也有一条河,叫苏州河。天蒙蒙亮的时候,河里的轮船会呜呜地叫。你见过轮船吗?
我在书上见过。苏州河漂亮吗?
脏死了,也臭死了。没有这条河好看。
那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这里?
我当然喜欢上海啦。每天清晨,马路边的点心店、麺店就早早开了门,有卖油条的、卖大饼的,卖生煎馒头、卖馄饨的、卖阳春面的总之,什么都有。这里什么都没有。我都吃腻了稀饭馒头。我最喜欢吃我们上海的面包了。周落夜哭丧起脸,也在栏杆上坐下。
大饼油条好吃吗?赵根小声地问。
可好吃了。我们上海人能够一手攥着自行车把左转右拐,另一只手拿油条大饼吃得不亦乐乎。你没吃过吗?
我没。
那我去买给你吃。我知道你们这哪里有。不过,味道比起上海要差好远。
我也知道哪里有。在市政府那边的马路上。好贵。油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