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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的话听起来还是蛮有道理。不过,老头既然这么有学问,为何却在街头摆摊度日?赵根不敢吭声,脑袋成了一锅稀粥,气泡在咕嘟咕嘟翻动,良久,屈起手指头,小声说道,我可以看几本?
老头哑然失笑,摆摆手,唉,我这是犯了老毛病。与你说这些做甚?十本。我说话算数。
赵根欢呼一声,撅起屁股,没再多想什么,一头扎下,翻翻这本,看看那本,哪本都想看,哪本都舍不得放上。手上很快便摞起一堆。赵根去看老头。老头已闭上眼,仿佛睡着了。赵根挑来捡去,恨不得把所有的小人书都搬下来。
时间过得真快。街头人们的影子从短短几寸变得尺把长时,当赵根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瞥一眼脚边的书,再瞅一眼仍在打瞌睡的老头儿,偷偷伸出手,想去抓第十一本小人书时。那支油亮的竹杆冷不丁伸来,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敲。赵根像被电了一下,缩回手。老头已睁开眼,狡黠地笑,再看,就得给钱。
赵根不好意思地笑,嘟咙着分辩,我还看这十本。我还能再看一遍吗?
赵根觉得自己刚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真是太遗憾了。
老头笑起来,想说什么,额头扑地跳出几根青筋,身子一颤,好像被一颗看不见的子弹击中。手在空中抓了几把,想要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住,人摇晃着,左右摆动,终于向一侧歪去,手脚抽搐不停,嘴角挂下白沫,还带着血丝。
老人紫黑色的眼球凸出来。
赵根吓一跳,你怎么了?
赵根去扶老人。老人的身子与棉花一样轻。皮包裹着骨头。
赵根扶正他。老人又向另一边侧去,喉咙里里面似乎有把挫。赵根缩回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呼吸急促的老头。天空落下来,紧贴地面,白茫茫的太阳光模糊了眼前的景物,赵根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四周围上人。人们打量着他,打量着已佝偻成一团的老人。一个眉眼粗大的年轻人扔掉手中的烟芾,观察了几秒钟,蹲下身,背起老头,回头对赵根说,快,去通知他家人。我送他上市医院。
赵根迟缓地应了声。舌头被无名的恐惧揪住。头发竖起,额头冰凉。年轻人已开始奔跑,跑得真快,像马儿一样得得响。
在街头的人们惊讶地抬起头,出什么事了?
中风了,脑子里的血管断掉了。哦。是老头吧。是的。在那摆书摊的老头。咦。那个小孩在那干吗?在偷钱吧?过去看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头儿又不是你爸。也是。那小孩在哭。那老头会不会是他爸?肯定不是。那是一个好老头。听说过去是图书馆的馆长。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是啊。谁知道自己啥时蹬腿?做人要想开点,好吃的多吃一点,好玩的多玩一点。不会是那小孩偷书被老头抓住,把脑子气崩了的吧?有这可能。那年轻人谁?好人呗。雷锋总不可能死绝……
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激起一个个漩涡。大大小小的漩涡。透明与不透明的漩涡。在人们脑子里的漩涡。让人们身不由已的漩涡。漩涡的出现使得水流具有垂直向上的运动分量,它侵蚀人心,搬运万物。让世界在幻觉与真实中挣扎。漩涡的中心或许是抵达另一个世界的门。但它现在看起来更近似于吞噬,像病毒一样吞噬,吞噬一切,也吞噬自身。
赵根的脊背发麻,搓了下手,茫然地注视着眼前花花绿绿的小人书。他们说得对,现在他想看几本就可以看几本了。老头的家人在哪?年轻人把老头送去医院哪来钱看病?年轻人真是雷锋吗?自己是走还是不走?该死。要上学了。快两点钟了。怎么办?自己走了,小人书是否会被别人哄抢掉?老头曾经是图书馆的馆长?图书馆里一定很多书吧
眼前浮出一道道青白色的光环。嘈杂的声浪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放大,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一个个念头砰然炸响。
很难受。非常难受。
赵根对围住他不让他走开的人群说,我没偷书。他让我白看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赵根害怕了。他们追不上那年轻人,就跑来看现场,踩着石头、甘蔗渣、脏水,像铁屑受不了磁铁的引力。一张张青白的脸庞不断重叠。
赵根低头想奋力挤出人群。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原地,按在地上,不许走,等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走。
一只体形俊俏的狗钻进人群。冲着赵根汪汪地叫。时间的弹簧被扯断了,赵根的身子像一根油条慢慢瘫软。赵根小声分辩,不是我把他推倒的。我没气他。
赵根的声音是被时间揉碎风化了的石头,全是碎碴子。
人们哄笑起来。赵根落下眼泪。
赵根看见了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儿,她在人群中一闪而逝,戴红领巾,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飘飘若一梦。
赵根说,我只是给他背《田忌赛马》,他说课文里有好多错误。赵根结结巴巴地说着,抹掉眼泪,伤心地说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实。
课文怎么会错呢?这孩子在说谎。一定是想偷老头的书。结果把老头的血管气炸了。
是这样吗?好像是这样的。
声音七嘴八舌。
也许自己刚才是做梦。老头根本就不曾让自己背什么课文。哪有这么好的老头会让自己白看十本小人书啊!他们说的才是事情的真相。但自己确实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人群磨盘一样咯吱咯吱转动。赵根咬住自己的手,情不自禁地想起被于志强拿走的那两个铅字“我们”。
现在,在赵根面前的就是“我们。”
“我们”是什么?“我”是提手旁加一个戈;“们”,是单人旁加一个门字。“门”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我们要捍卫的东西。上帝说,羊的门。上帝说,你们要走窄门。这是两个线条平稳、结构均衡的汉字,是一个奇异的复数,意味着两个人以及两个人以上。“我们”产生的那一瞬间,必然同时产生了“他们”与“你们”。
“我们”存在的意义是消灭“他们”,或者让“你们”变成“我们”中的一部分。“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手拿兵器,以“门”为信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们”是红小兵,“我们”是党代表,“我们”是群众,“我们”是人民。“我们”能让一枚硬币没有另一面,依然存在。在“我们”这个集体的语境里,只有一个“我”,一个抽象的强大的“我”,一个类似于红太阳的存在。
“我们”是乌合之众。进入“我们”的个人,会产生一种本质性的变化,由聪明变得愚蠢,由智慧变得无知,由儒雅变得粗暴。自我被简单的观念、简单的口号、简单的对错淹没,沦为一种噬血的野兽。这是一种强大的、残忍的、短暂的,像雪峰一样崩塌的存在。“我们”需要极端,需要偏执,需要教条,需要谣言。任何曾经约束个人的道德与其他都将在“我们”这种人数的叠加所营造出的狂热中失去踪迹。“我们”确信自身是不可辩论的真理,是不可怀疑的权威的化身。当然,事实上“我们”也是一切权力的来源于基础。“我们”是强大的,也是虚弱的,只要懂得驾驭“我们”,驾驭这种巨大的幻觉。“我们”只需要一个声音,一个意志。所以现在赵根成了贼,一个可耻的窃书贼。
人们急促地交谈,互相交换意见,变幻手势,不断抬高音量,丰富着事件的细枝末节,仿佛老头儿倒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边,看见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
赵根脸若白纸,再也不肯让眼泪落下。
赵根说,我说的是真的。赵根反反复复地说。
太阳落到梧桐树枝丫上时,大部分的人终于从脑袋上沾满口水、冰棍纸屑、葵花籽壳的赵根身边走开,拖着巨大的快要垂落到脚边的胃。不管赵根说的是真是假,这不重要,人们的胃已经心满意足。赵根坐在地上,样子不比一个被弄坏了的塑料娃娃好多少。赵根捏着自己的手指骨节,感觉自己在梦里面,一个不真实的梦魇里。一个老妇人走过来,缓缓蹲下。老妇人头上落满霜雪,声音非常轻柔,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里面有很多悲伤。
他们说是你偷了小人书,是这样吗?
我没有偷。赵根歪歪头,把刚才说过无数次的话再说了一遍。这些话好像是自动从舌底下弹出来的。
老爷爷叫我背《田忌赛马》,说我背对了,让我白看十本小人书。我背好了。老爷爷说,课文里有很多错误。不过,老爷爷还是让我看了十本。我看完了,还想再看一次,老爷爷就倒下去了。我没有惹老爷爷不高兴。
老爷爷说课文错了啊?你还记得他说错了哪里吗?
赵根仰起脸,看老妇人,慢慢说了。
老妇人眼里的悲伤愈发多了,孩子,我相信你,你说的是真的。你回家去吧。
我还要等老爷爷的家人。他还有这么多的小人书放在这里。我走了,别人会拿走了。赵根的心突突一颤。
老妇人苦笑一声,孩子,我就是老爷爷的家人。你走吧。这不怨你。
老妇人开始收拾小人书。她的手老在发抖,老抓不住小人书。指甲老在没有小人书的木板上划拉,划出深深的痕迹,这让她的指甲迅速皱卷。
赵根拍掉身上的脏东西,看看老妇人,脱口问道,老爷爷没事吧。
老妇人愣了下,脸色发灰,没事,抢救的还及时,是脑溢血。孩子,这与你没关系。你别自责了。回家吧。
老妇人把脸埋入手掌,无声地饮泣。
赵根点点头,跑起来,越跑越快。赵根对自己说,我能比马儿跑得还快。跑着跑着,赵根停下来,回头望,在长街的那头,在落日脉脉的余晖里,那个妇人还在哭泣。低低的哭声针一样扎入赵根的耳朵里,扎出血。
过了半个多月,小人书摊又在巷口出现了,不过,摆摊的是另外一个老头。也许老头们是土里长的韭菜,割掉一荏会长出另一荏。赵根背着书包,远远地看。他有点伤感。那天他不背课文就好了。老头或许是因为心疼他白看的十本小人书。赵根问过栗老师。赵根把老头的话对栗老师说了一次。栗老师想了半天,说了两个字,放屁。
栗老师讲课像打仗,唾沫飞溅,手舞足蹈,还不时地向打瞌睡的同学们扔出粉笔头,扔得比杨凡的小李飞刀还准。被扔中的学生额头会出现一个小白粉点。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栗老师都给予同等对待。赵根喜欢栗老师。栗老师老是会与一些有趣的事情联系在一块。比如,栗老师让同学们去黑板上做题。做完后同学们各自下去。栗老师开始讲解黑板上的题,可能是口误吧,栗老师指着黑板上的一个题就问,这个学生是谁做的?大家面面相觑。于志强这时总忘不掉出风头,马上站起来,高声回答,报告老师,杨凡是杨凡的爸妈做的。是纯手工艺品。大家脸都笑红了。于志强懂的新词真多。杨凡也乐。栗老师愣了下,明白过来,那个枣核型的脑袋上露出一口焦黄的大门牙。
栗老师的烟抽得凶。抽二角五一包的“劳动”。一天要抽二包。在教室里也抽。就有学生告到教导处,栗老师受了批评,回到教室宣布要戒烟,还当场把烟扔在垃圾筒里,然后讲课。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眼睛放出光。大家不知道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