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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以判别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还是当即变成一根木头,手轻轻伸出,握紧明希的手。
明希甩两下,没甩开,头低下去,就差要低进衣领里。情窦初开的少女自那风雨夜后,早把身边这羸弱少年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音符。可恨这少年十足鲁男子,不解风情得紧,平日里只是明希明希,似日本鬼子喊米西米西,连声妹妹也不叫。明希湿了眼眶,心脏越跳越急,里面似揣了一只淘气的兔子,胸中千言万语,嘴里竟半个字也难吐出,怔怔地望着赵根的手。那手上满是污垢与茧子。一股强大的出乎她意料的电流自那里传来,带着阵阵颤音,泼喇喇响,浇起一连串细微的看不见的火花。很奇怪啊。明希心底喃喃,半边身子发了酥,发了软,发了烫。
赵根虽比明希大一点,读的书要多一点,这回可是老鼠搬蛋,拉住明希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心头泛起百般滋味,脑袋里千种念头开始风驰电掣。尽管这手他早拉过无数次,但今天夜里,显然不同。它似乎要伸进他心底,伸进他灵魂深处。他这辈子要为它燃烧。这手就与周落夜的手一般柔,与徐明玉的手一般香,与阚圆的手一般轻,与胡丽的手一样白。赵根一念至此,激棱棱打了个寒颤,心头撒落下一把盐。玉兰花不见了。此刻的月光与盐一样。
明希抽回手,也打了一个寒颤,真冷。我们回去吧。赵根默默点头,想脱外衣,被明希挡住,白来一眼,你想祼奔啊。明天去买几件衣服,还有万福。天冷了。其实,其实你给我买东西的二百钱,我还没花完,我每天买米买菜时攒了一点点。我买菜时与人还价的差价。明希越说越轻,偷偷抬眼看赵根脸色,双手在裤兜里绞来绞去。赵根哑然失笑,强自忍下心底对那四个女孩的思念。她们现在都还好吗?赵根慢慢说道,万福怎么了?
你没学过成语分桃断袖么?明希轻声说道。
三十八
孺子亭位于南昌市区的西湖之中,重檐六角,亭畔湖水潆回,叠石成山,柳色成烟。汉高士徐稚曾于此钓得浮名几许,如今亭在人去,只余夕阳秋凉。湖面萧瑟,风寒入骨,水色伤人。一弯石桥于水波间默然。桥造得窘迫,短也窄,并不能如河上的东门石桥一般,能记录下一个时代的点滴。赵根吸吸鼻子。万福的影子在水面被不可知的命运微微晃动。明希聚精会神地看着。没有人比命运跑得更远。石堤触手冰凉,三个少年并肩而坐。赵根手中有一艘用旧报纸慢慢折成纸船。这是一条很漂亮的船,有昂然船首、巍巍炮台、弧形船舷、驾驶仓。而纸船的甲板上还有一道三号黑体字:10月30日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在北京宣布实施希望工程。
赵根能用各种大小形状的纸折纸船。这是刘三教的。刘三甚至还能用一片青叶夹在嘴唇间,吹出我爱北京天安门。刘三死后,赵根常一个人在河边叠纸船,把它们轻轻搁在像金子一样的水面上,看着它们被水流永远带走。然后在温暖的草丛里躺下。草丛上面是零零星星的房子。房子上面是青色屋顶,屋顶上面是天空。天空上面是什么?四周寂静,一块可以熔化心脏与身体的寂静。水面掠过一只寻找食物的鸟,突然收敛起翅翼,歇在岸边树梢,对着天空叫,想给出谜底。它是想成为鸟里面的俄狄浦斯吗?
刘三坐在石头上,脸庞闪闪发亮。刘三说,赵根,我出道谜语。你猜出来,我给你做铁圈,你可以到处推着玩。铁圈那时风靡了整个城市。就是冬天,也有背书包戴手套的孩子推着铁圈在满是冰渣的路面上疯跑。做铁圈的钱丝特难找,要有足够硬度,还要有足够圆的弧,最好是木桶上的铁箍,再用砂纸擦晶亮。赵根竖起耳朵。刘三把石头抛向水面,水面溅起一长溜水花。刘三说,什么东西早晨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傍晚用三只脚走路?赵根使劲想,想了半天,想到牙齿疼,摇摇头。刘三的牙齿很黑,身子很瘦,笑起来,像河边被风摇动的树。赵根就不明白刘三这么瘦的人怎么有那大的力气。赵根捂住耳朵。良久,刘三轻轻说,是人呐。刘三的声音比树上飘下的叶子还要悲伤。
后来,赵根大了。刘三是在拾人面狮身怪物的牙慧,当时回答出谜语让怪物羞忿死去的少年叫俄狄浦斯。那人,既是母亲的儿子,又是母亲的丈夫,还是杀害父亲的凶手。而这据说是他一出生时,就刻在他骨头里的神喻。所以尽管他试图逃,逃进荒谷,逃进沙漠,逃到地平线上,但终究没逃掉。他是命运之子,是被命运为向世人证明自身强大的被献上祭坛的儿子。他最后不得抠瞎眼睛,在黑夜里悄然死去,成为一堆祭祀仪式完成后被世人遗弃的肉。也许,只有在旷野里出没的狼才愿意把这有着洗不去原罪的肉嚼入肚里。就如同刘三死后,他父母并没有把这个给他们带来无尽耻辱的儿子埋入土里,而是托人用席篾一卷,扔到无人知晓处,任他暴尸野外,成为鸟雀与野狗的食物。
赵根去刘三死去的地方,那是在火车站前,赵根找到几枚硬币大小的褐黄色的血迹。后来,砍死赵根的人,赵根见了,在市影剧院空地前的公审大会上。那是一个也很英俊的年轻人,头发略卷,脸容稍黑,瘦,就十七八岁,在台阶上站不直,还得靠站在他身后的士兵拎住。赵根又听人说,这个行枪要被枪毙的年轻人是替死鬼。他是那个与刘三争女人的罗汉的朋友。而且真正致刘三死地劈断腿动脉的那一刀也是罗汉砍的。不过,那罗汉的父亲是市政法副书记。所以,罗汉算从犯,只判了几年。不过,赵根并不恨这个罗汉。他父亲既然做了官,他就天生就拥有这种权利。赵根只是想不明白刘三的父母为何不去给刘三收尸呢?
赵根想,刘三在地底下是否会死不瞑目呢?应该会的,死去原知万事空。那罗汉迟早也是要睡在泥土里。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谁也逃不掉。风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云。云的颜色不停变幻,围绕着树梢咩咩地叫,像羔羊。
有时,赵根会沿着河岸疯跑,希望在下游能再见到那些刚从自己手指下放出的纸船。但当他绕过难以逾越的土坡以及在水边生长大片的芦苇丛时,它们消失了。偶尔能看见一张在水流里浮沉的纸。它已经遗忘了赵根曾留下的折痕。赵根捞起它,晾开它,重新折叠它,但被水浸过的纸在手指间是那么容易破碎,所折出来的纸船再难具有流畅的线条。水已侵蚀了它的灵魂。
刘三说,那还是在人们使用民国纪年的很久很久以前,在河的大山里面,有一户穷人家。一对母女住在泥土垒的屋子里。屋顶上苫着霉掉的荭草。屋顶老漏雨,漏得屋里满是老天爷的眼泪。母亲想在屋顶上面苫把草,爬上去,结果摔下来,摔断腰。女儿流了几天眼泪,就去敲村里乡亲的门,卖身替母亲治病。可村庄实在太穷,尽管女儿走遍村庄,所得的钱也不够替母亲多抓几剂药。女儿就去邻近村庄,用红纸抿艳嘴,用石灰粉末调成的粉敷白脸,穿起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每天黄昏,从桥上走过去;每天清晨,再从桥上走回来。这样过了大半年,到了夏天,发大水。铺天盖地的大水。女儿在波涛汹涌的河边犹豫了,还是捡起根树枝走上摇摇晃晃的桥,走到一半,被水鬼拉到水底。那个夜晚,母亲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母亲从屋子里爬到河边呼唤女儿的名字。母亲也滚入河里。过了一些天,人们在下游发现母女俩。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刘三会讲许多故事。许多故事,赵根当时都不明白,比如什么叫卖身。不过,刘三喜欢讲,赵根也喜欢听。刘三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是正宗的男中音,略带一点儿嘶哑。刘三的家在城市东门巷的一间祠堂里。祠堂的青石上老坐着一个皱得像核桃仁的老妇人,口水滴在黑祅上,发亮。大只的苍蝇在她脸上慢慢爬,她也不赶,歪着头,像是在看每一个从她身边跨进祠堂的人,其实眼睛是闭紧的。刘三一个人一个房间,很小的房间,一张床,没有其他东西。床上的枕边有一块木板。赵根来找刘三时,刘三总是双腿盘起,膝盖上搁着这块木板,嘴里咬着一只圆珠笔,不停地写字。刘三死后,他父母把他写的东西全搬到祠堂外烧了。赵根在还未烧尽的废纸堆里捡到一张,应该说是风吹起了它。它就飘到赵根面前,是一只黑蝴蝶,上面写了一个美人鱼的传说。赵根看了许多次,至今仍然记得。刘三的字,写得不好。刘三也常说自己的字是狗在爬,叫赵根一定要从小把字练好,说这是中国最古老的艺术。
后来,赵根长大后有幸读到了《海的女儿》,终于明白刘三写的美人鱼传说的来历。赵根觉得刘三与那个蓝眼睛的外国人写得一样好。当然,刘三写的只能被他父母烧成灰烬,不会有谁给他在河边塑起一尊铜像。
纸帆船在河面上渐行渐远,被风轻轻地吹,比蝴蝶还漂亮。蝴蝶不是商品,它只能是孩子们的玩具,就像蜻蜓。赵根过去老爱到处抓蝴蝶,把那些鳞光闪闪美丽的翅膀夹入书本。后来,赵根没再抓过蝴蝶。它们从树丛里飞起,飞过土坡、河面、围着篱笆的菜园、咕咕叫喊的鸭群,一只一只飞过赵根的头顶,消失在明晃晃的天空。赵根躺在草丛里看它们,露出笑容。天空下面是房子,房子下面是人,人下面是泥土。等人睡在泥土里,一切就好了。
午后温和的阳光轻轻覆盖在河水面浅浅的漩涡上。水声潺潺。几尾虾爬出水底的青石板,爬过飘动的水草,迎向静止的阳光。赵根在草丛里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并没有察觉有一只蝴蝶在鼻尖歇下。赵根记得那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刘三。刘三骑在一只黑色蝴蝶的背上,在远离地球的高空微笑。而蔚蓝色的地球仅指甲盖大小。
万福从赵根手中拿过纸船,抛向脚下的湖面。水是柔弱的,也是无法被消灭的,它在严寒里成为冰,在火焰里成为蒸汽。它总能为生命找到出路。事实上,是它主宰着地球,也主宰着人。万福的影子被斜阳装进纸船里面。
你决定了?赵根说道。明希拉住赵根的手,明希的手冰凉,比南昌的深秋还要凉。万福不做声。赵根痴痴地望着在湖面上随着水波一起一伏的纸船,水色迷离,远处的小舟影影绰绰。这秋意下,百花洲、苏云卿的菜圃、蒋介石的行营,还有葬着孔子弟子澹台灭明的校园尽皆虚幻,就像是在时间深处再难醒过来的梦。
赵根艰难地说道,那夜,我病了。你去买药。你掉到水里了。你揣在裤兜里的那张我们一起赚来的老人头被水冲掉了。你觉得没法回来,就想去药店里看看有什么奇迹出现。但药店里的人是不会把药白给你。也许你还在那时想过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那段时间里可能还发生过许多事。我不知道。也许是你偶然遇上了孤寒佬,也许是你跑去找的孤寒佬。总之,你从他那拿来两百块钱,并带他回来帮我看病。是这样么?
万福的嘴角在抽搐,眉间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弄皱了,皱出三条很深的竖纹,脸色灰黄,嘴唇泛黑,手抓在石堤下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抓出咝咝响的声音,就像那里有一条蛇。
万福的声音已经嘶哑,赵根你也跟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