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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掐住赵根胳膊上的一点肉,用力一拧,“咋回事?”
赵根忍住疼,泪花不争气地涌出少许,扭头看看门外蹲着没动的父亲,说,“我跌倒了。”
“跌倒了?怎跌不死你?”李桂芝摸出水盆,往盆里妥水,开始洗菜,“为什么不在家做作业?”
“我都做完了。”
“我问了你们栗老师,说你没交作业。你还向我撒谎,说栗老师没布置作业。”李桂芝放下砧板,操起菜刀,把萝卜切成薄片。
“妈,你别瞎说。你老这样子套人家的话,不觉得没意思吗?今天是礼拜五。你在厂里上班,上哪见栗老师?”
“那你为什么不上学?”
“妈,我昨天就对你说了,下午没课。”赵根用鞋刷奋力地刷脏衣服。手上是肥皂泡沫。
“那你都去哪玩了?”
“我在山坡上看火车。不小心跌倒了。”
“衣服弄破了没有?”
“没。就脏了一点。”
屋里飘起菜香。火焰在灶膛里一跳一跳,散发出一阵阵桔黄色的暖意。天色暗下。时间像灰尘一样飘落。人们的影子变成滞重。米饭熟了。李桂芝炒起菜,盛好饭,“叫你爸来吃饭。”赵根应了声,没动身。赵国雄咳嗽几声,踱进屋,在桌边坐下,扒了几口饭,又起身去拿那瓶酒精。李桂芝劈手夺下,也不看赵国雄,死死地盯着屋角,“老赵,你咋可以这样?老赵,你咋能这样?”
赵国雄的脸色更加灰暗,手指不由自主地颤动,这是酒精中毒的症状。
五斗橱上摆着的钟缓慢地敲响。
赵根端起盆,走到屋外,把衣物一件件晾在篱笆上。
天空中已出现几粒星辰,光芒淡淡。夜穹因此有了无可名状的细微的伤痕。山川河流房屋树木在幽蓝色的光下,尽皆葡伏,悄然隐匿。萤火虫出现了,一只两只三只,提着灯笼,穿过或浓或淡的夜幕,早早地赶到这个春天的晚上。四处有锅碗瓢盆敲击声。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香味。甜的是油菜花,涩的是青草,酸的是白菜帮子,辣的自然是辣椒,苦的是有人在清炒苦瓜。赵根吸吸鼻子,逐一分辨。星星点点的灯光与遥遥的几声狗呔是这般安静。整个世界好像一只浑身涂了黑油彩的老虎。老虎在心中不断发出吼声。赵根对着看不见的远方,小声说道,“于志强,我操你全家。”
于志强坐赵根后排,爸妈也是普通工人,根本没啥可值得神气。不过,他大姨是青山路小学的副校长。可能因为这,于志强就在班上横行霸道,气焰极为嚣张。于志强的大姨能当这个校长是否与徐明银一样?
赵根嘿嘿地乐,看了看徐守义的房子,捡起一块石头,按杨凡说的那样,朝门板扔去。门咯地轻响。石头打在上面。门迅速开了。徐明玉端着碗探出头,“谁?”光线割开夜色,刀片一样。光是有重量的。或者说,光是一堵难以逾越的墙。赵根跳进屋内,抿嘴微笑。
“妈。学校说,明天要交校服钱。不交钱不让上学。”赵根在桌子边坐下。
“多少钱?”
“十五块。”
“怎么不叫你们校长去银行打抢?”李桂芝叭地放下碗,眉眼绞在一起。
赵国雄转过身,扯下粉红色的天鹅绒罩,拧开电视。是一台十四英寸的凯歌牌黑白电视。屏幕前放了一块弧形彩板。正是《新闻联播》。两个主持人的脸,一张是黄色的,一张是红色的。赵根往嘴里扒了几口饭,搁下碗,去看电视。
李桂芝撩起衣角,自腰间暗兜摸出一个折叠整齐的塑料袋,一层层打开,蘸着唾沫仔细数。连零钞加在一起,只有七块多。李桂芝皱起眉头进屋拿出十五块钱,往桌上重重一拍,“什么狗屁校服?这是变着法子吸老百姓的血。我要写信到教育局去。”
“妈,你写信也没用。教育局说要统一全市学生着装。”赵根吸着鼻子把钱抹进口袋,“妈,你知道吗?我有个同学叫杨凡。他奶奶当年好像是老红军。因为见不惯腐败,说干部是人民的公仆,不能把人民当仆人,老写信到上级部门,老没人理睬,结果自己气出脑溢血了。”
“这都没了王法。”李桂芝重重地哼了声,不再言语,眼睛也转向屏幕。
电视里有一个面目庄严的男人在高声宣布,“全国首届经济改革人才奖揭晓……石家庄造纸厂厂长马胜利获银杯奖。”
四
时间流过春日,流向夏季,流得快,流得没有声响,静静地,几乎觉察不到这种流动。不知何时,城市里已多出叫卖冰棍的声音。多半是十来岁的孩子,提着敞口暖瓶,瓶盖上覆着毛巾,肩膀上还挂着一个暗绿色的军用水壶。绿豆冰棍五分钱一根,白冰冰棍三分钱一根。也有背木箱用毛巾缠头的大人,卖的冰棍品种要多出一种一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棍。孩子们趿着鞋底磨平的拖鞋,在马路与九曲三弯的巷子里走来走去,鞋底扑嗒嗒打在地上。走累了,就在院子里挑出的树荫下喘口气,喝军用水壶里的水。树上一般都有蝉。到处都是蝉声。蝉在树与树之间一瘸一拐地飞,狂躁地叫。孩子们含混、悠长、拐弯抹角、略带一点稚嫩的叫卖声被蝉声一冲,有了阴平去入,唱歌似的。他们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摇摇空了的水壶,舔舔嘴唇,摸摸暖瓶盖,去附近某单位的厕所灌满水壶,再把头放在水笼头下冲,冲得神清气爽,继续扑嗒嗒地走。
赵根坐在小人书摊位前。正是中午。街头人不是很多,也不少。年轻人并不愿意与大人一样在竹床上午睡让梦来消磨时光,他们有足够充沛的精力,有太多急于挥霍出去的激情。男青年蹲在树下抽烟,间或起身去不断传出枪炮声与厮杀声的录像室,过不多时,走出来,喊住卖冰棍的孩子,买了根冰棍,在嘴里咯蹦咯蹦地咬着。
他们往马路中央吐痰,弹鼻屎,扔葵花籽壳,偶尔抄起地上的一块断砖,一掌劈下。当有女孩子走来,他们会唱歌,哪怕是五音不全,他们也大声地唱,梅兰梅兰我爱你,你像兰花着人迷……歌词多半被篡改过了,还是临场发挥。那些头发洗得湿漉漉的女孩子胀红脸,加快步伐,奔跑起来。隔着被阳光晒薄的衬衫,能看见她们后背上让人耳热心跳的丝带,白色的,也有粉红色的。她们步伐飘飘,脚尖、脚弓、脚跟、脚尖依次着地,裙下扬起微尘。她们是弓,马路是弦。
赵根垂下眼皮,不敢再看。这匆勿一眼已让嗓子眼发干。她们身体里藏着秘密。一个可怕的不可宣之于众的秘密,一个随时可能把男人推向死亡边缘的秘密。赵根可不想自己被那些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押去打靶。是的,打靶。被枪毙的人都是被送去打靶。
市里每年国庆都在人民广场召开公审大会。那是一个盛大的节日。绿色的解放牌卡车从市看守所鱼贯而出,每辆车上都站着七八个犯人。每个犯人脖子上都套着一个大木牌,上面用淋漓的墨汁写着他们的罪名,并在他们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叉。背着步枪威风凛凛的战士站在他们身后,反剪着他们的双手,目不斜视,面庞庄严。他们的头要垂进裤裆里。
公安局长坐在临时摆起来的主席台前大声宣布他们的罪名。每年都有强奸犯。有青壮有老头还有目光凶猛的少年人。他们来自于社会各阶层,可能是学生,可能是工人,可能是国家干部。
他们为了那个秘密,前赴后继,根本不怕死。前年枪毙了一个姓杨的副局长,他猥亵了几十名妇女,还有未成年的女孩子。大家都说姓杨的局长死得可惜,北京名牌大学出来的,三十多岁当副局长,前途死量,这不,死女人的那里了。
赵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耳朵被一个突然冒出脑海的词汇弄得嗡嗡响。学校厕所的墙壁上有这个字的种种写法,最形象的是女字中间加一点。赵根翻遍词典也没找到出处。也许这是某个人一时冲动的产物,因为其天才的想像力,以及易写便记,所以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
马路上飘过一个影子。是像圆规一样的长腿女人。容颜并不是美,身材也嫌单薄,但那两条长腿的尽头藏着一个可以让男人心甘情愿地去犯罪的秘密。
赵根的目光发了直,手中的小人书叭一下掉地上,赶紧捡起来,抹去灰尘与甘蔗渣,冲翻起白眼珠的摆摊老头歉意地笑。摊位边只有他与老者。赵根吸吸鼻子。看一本小人书要一分钱,赵根口袋里并没有这一分钱。赵根手中拿的是《长坂坡》。这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百看不厌。赵根看了不下十次,还没有看到一百遍。赵云,字子龙,常山真定人氏,白袍银甲,白马银枪,使的是百鸟朝凤枪,百万军中七进七出,杀曹营上将五十四员,太厉害了。赵根恋恋不舍地瞟了一眼,起身想走。
老头摸起一本小人书,扔过来,声音略略嘶哑,新来的,看过吗?
赵根又蹲下来,翻了翻,是《田忌赛马》。赵根笑了,说,我昨天还学这课,我都能背呢。
老头也笑,那你背背看。你若真背得出,你可以白看十本。若背不出,算你欠我一分钱。
真的?
语文课本在吗?怕你蒙我。
赵根咯咯乐了,马上从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能白看十本啊,真是不要太幸福了。赵根的眉毛动起来,生怕老头反悔,立刻大声背诵。赵根相信自己一个字也不会背错。
老头随手翻动课本,眉头皱起。
我背错了?赵根怯怯地问,心里有点不安。
不,你背得对。只是这课文有错误。老头把课本扔给赵根,捶捶腰。
课文怎么会错?
老头眼里浮出一丝戏谑之色,看看赵根的脸,这张脸上写满怀疑。老头说,威王,那是谥号。后人追述是可以用齐威王,但孙膑嘴里是不好讲这个的,“威王的马比你的马快不了多少呀。”可以用“大王”或其他尊称替代。
老头仰起头,看来来往往的人。街头的人们是一张张被风翻动的小纸片。老头牙缝里挤出细微的声音。他的脸在阳光下像一个梦,是那样轻。一些光芒擦着他额头上的皱纹,擦得发亮。
老头说,最大的问题是文章的第一段,文字的组织有问题。“他们商量好,把各自的马分成上,中,下三等。比赛的时候,要上马对上马,中马对中马,下马对下马。”这是比赛的规则。这哪好随意更改?田忌再赛一千场,还是输。孙膑是没按赛事章程做,这是犯规。这段文字需要重新组织。
赵根目瞪口呆,拿过课本,一翻,还真是这样。
老头笑道,孙膑当时是刑余之徒。文章中“孙膑招呼田忌过来,拍着他的肩膀”,一是于礼不合,哪有门下宾客大庭广众下乱拍主家?二是被挖了膝盖的人,恐怕得坐着,要拍别人的肩膀,难以想像。田忌这么大的官儿会主动弯下身去让孙膑拍吗?还有,齐威王何等了得,否则也不会去起用孙膑。文章说威王心慌与目瞪口呆。这不吻合常识。是作者想当然。高手下子,一着便知其后几着。跑了两场,不要说威王,傻瓜也晓得自己第三场胜不了。何来目瞪口呆?改成捻须沉吟或啥的。都行。
老头的话听起来还是蛮有道理。不过,老头既然这么有学问,为何却在街头摆摊度日?赵根不敢吭声,脑袋成了一锅稀粥,气泡在咕嘟咕嘟翻动,良久,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