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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已得知万福是离南昌市百余公里远的上饶市人。比自己大一岁,也念初三,去年底从家里跑出来的。
万福摇摇头,我只想离开那个家,离开了,就好。
那你靠什么过日子?赵根小声地说。
万福的脸红了下,随便拣点东西去废品站卖。实在饿了,就去饭店后面的铝桶里找找。有时,还能遇上一整只没动过的鸡呢。你吃过白斩鸡吗?哇,这么白,那么嫩,脆脆的鸡皮咬起来特别爽口,真是不要太好吃。万福说到后面,语气快活起来,嘴角垂下一丝晶亮的口涎。
没吃过,赵根说,那你住哪?
万福得意了,双手重重一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比火车站的候车厅强太多。一觉睡到大天亮也没人来踢你的头。
等一下,你知道那里有卖雪碧的地方吗?咱们得先把热水瓶,对了,还得去买过一瓶啤酒还人家。悄悄放在门口就行。赵根拍拍屁股起身。赵根发现,南昌市的小巷虽然铺有水泥,墙壁根处还是有不少蜷伏的叶片干枯的草,它们倔犟地扎下根,并努力呵护身下的那小块阴凉,也许还有几只隐藏在泥土里的蚯蚓。
万福的神情不无犹豫。俩人往巷口走,拐来弯去,摸到巷口,听到一阵喧哗。巷口边的梧桐树下已围起一圈人。打麻将的也不打了,喝啤酒的也不喝了,方桌边坐着的人纷纷起身,如同饿得肚皮贴住脊梁的野狗,扑向这个飞速肿胀昏暗的圆圈。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身子连忙缩入巷子。灯光下看得清楚,一个彪形壮汉正摁倒一个人,皮鞋踏住那人腰眼,鞋跟下发出一声闷哼。
壮汉吼道,戮倒你娘,偷老子的荷包。一脚飞起,那人原本俯卧的身子凌空翻转。旁边赶来一个面目阴鸷的年轻人,手中棍棒呼啸而下,击打在那人胸口,发出沉闷的重物倒地声。一个手拿蒲扇的中年妇女顺势飞起一脚,没踢中,踢在梧桐树上,脚上拖鞋飞向半空。妇人一屁股坐倒在地,摔掉蒲扇,哭爹喊娘唤起疼,脚上应该流了血,妇人在几双大手的搀扶下站起身,一瘸一拐挣脱那几双手,单脚跳到那人面前,从年轻人手中夺过棍棒,就像打一条狗,棍棒雨点般落下,边打边叫,戮倒你娘。你娘这个烂逼哟。那人脸上溅出血。空气腥甜。梧桐树下,人挨人,人挤人,大家似乎并不介意用汗水洗澡。
万福脸色发白,手抓紧赵根。
那人嘴里发出微弱的喊声,大姐,不是我。你打错人了。
不是你,是谁?我说是你就是你。壮汉的皮鞋踩上那人脸庞。尽管人声汹涌,赵根仍听见鼻梁骨在那人脸上折断时发出的脆响。壮汉的目光往四周扫去,你是说还有同伙啊?妈的。老子剁掉他的手。
万福想跑,赵根一把拽住,别,慢慢走。别看他。赵根拎着热水瓶,一手拉起万福,缓步往巷子里退去,你认识那人?
不。万福眼里有了一点惊恐之色,我,我,我只是借过人家放在树下的自行车。我,我是说那壮汉。我见过他。万福的语气渐渐流畅,我在火车站时,有天夜里,在洛阳路的垃圾箱翻找东西,看见他带着几个人拿刀追砍一个女人,那女人穿高跟鞋,没跑几步,摔倒在地。他挥起刀,就砍下女人的一只手。手掉在地上。妈的,手指还会动。
赵根吸口凉气,压低嗓门,心里也生起寒意。老家也有这样的事发生。一些以为早被遗忘的童年往事浮出脑海。与那个火车站的职工刘三有关。刘三是扳道工。赵根还没上学时,刘三常扛把汽枪带赵根到处去打鸟,还用自行车的链子给赵根做了一把火药枪。一扣扳机,枪口冒出一大堆非常好闻的火柴的硫璜香味。赵根喜欢他,但刘三后来被一伙罗汉乱刀砍死,据说是为了一个姑娘的爱情。
我不知道。后来,我没去火车站。万福摇头。赵根没说话,打量四周,差参不齐的楼房已披起黑氅,没有一丝风,热量从地面升腾而起,是一种湿热,身上皮肤浑似被稠浆包裹,南昌市好像不存在温差这个概念。赵根发现那排亮红光的屋子,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用木塞塞在瓶口,蹑手轻脚把热水瓶放回门边,退回来,你咋知道这屋子里有雪碧?
万福擦了下头上的汗,望望远方隐约的人声,以后告诉你。走吧。我还知道另一处出口。我带你去洗澡。操,真热,人都要烧焦了。赵根,你会游泳吗?
南昌人民公园的湖水与河不同,仿佛是浮在地球上的熔化了的玻璃,几乎难以觉察到水纹,湖面平整如镜,惟有往里扔一块石头,才能打破这似乎要吞噬一切的寂静。水微微动荡,很快,这石头也似熔化在这滩极深极重的玻璃溶液里。隐藏在云层后面的星在湖面倒是熠熠发亮,甚至比抬头去看更为清晰。湖边的沟壑石缝里,有昆虫的奏鸣,但没有青蛙的呱呱声,也少了一种说不清的自然草木的气息。公园里的一树一木都有人为的痕迹,没有枯死的树,没有烧焦的草,没有乱七八糟难以行走的土坡、泥路。因为是夜晚,看不大清树的绿,但能想像得出,又因为热,这灰蒙蒙的绿也呛人,似乎刚从化学溶液里浸泡出来。湖水略有腥臭,有污泥烂鱼的味。不过,浸入湖水中的滋味比起在街道上行走,若非要比喻,就只能用天堂与地狱来形容。
赵根脚轻蹬几下,已平仰水面。万福只会狗刨,攀住岸边岩石,一脸羡慕。有一年,老家那条河涨水,不是很大,可原本熟悉的水底全变了样,赵根下去后,连呛几口,对水有了恐惧,但刘三说,不要怕,越怕,这怕就要一辈子缠住你。赵根闭上眼,放松身体,缓缓沉入水中。世界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赵根在水里睁开眼,又赶紧闭上。这里不是像如丝绸一样顺滑的河水,粘,四下冥暗,水中有浊物。眼球生疼,心脏剧烈地一跳,忙翻转身,往岸边游去。
万福已跃跃欲试,赵根拦住他,示意他稍等片刻,一步步把附近的水底依次踩遍,告诉万福万不可游出这块月牙状的水湾。水,让少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几乎重叠。也许是因为生命起源于海洋,水这种母体能让人找到摆脱陆地的制梏重回子宫的感觉。万福学赵根的样挥动手臂,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没多久,就像一条完全获得自由的鱼,嘴角笑出裂纹。赵根跟随在他身边,不时地讲述游泳中需要注意的技巧,这些原来都是刘三说给他听的,现在,他说给万福听。
赵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竟然把这些话记得这样牢。
刘三。赵根在心里喃喃自语,嘴角有了微笑。
当俩个湿淋淋的孩子重新坐到石头,身上撒落从树叶间漏下的点点星光时,万福忽然说,赵根,要是这一刻永远也不会过去,那该有多好哇。
赵根托住腮,嘴里轻轻哼道,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
你唱的是你们那的山歌吗?万福在草地上躺下,双手枕于脑后。
好像是。你有过快活的时候吗?
我现在就很快活。快活似神仙。
我是说,以前。赵根加重了语气。
或许有,可我忘掉了。赵根,你去卖唱吧,一定能赚不少钢蹦哩。在人民医院的地下通道,我见过有人卖唱,都是比我们大好多的人,唱得可难听呢,还拉二胡。
那是乞讨,我不干。我要靠我的手去赚钱。堂堂正正地赚钱。
你说那些歌星都是在乞讨?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地点不同吧。一个人站在山上,他很高大;一个人在人群里,他要被淹没;一个人若处于人群底下,他就要被人群当成蚂蚁踩死。我要到山上去。
哇,万福翻身坐起,你嘴里一套一套,比那苏什么更拉底啊。苏什么的来着?
苏格拉底。
当万福在水泥涵管的另一头发出均匀的鼾声时,赵根没睡。这是一九八九年的盛夏。赵根想起家里软绵绵阴冷的床单,想起爸妈入殓时惨白的脸,想起乡下县城恶毒的姥姥,想起被生活弄得未老先衰的赵晓云,想起远在上海杳无音讯的周落夜,想起于志强,想过周小军,想起刘三,想起阿爷,想起那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想起胡丽,想起徐明玉、想起徐明金、想起栗老师,想起唐端,想起胡勇,想起那个椭圆形的草地,想起圆形的水房,想起东门桥,想起没有尽头的铁轨,想起那火车钢轮下的点点火光,想起城北那要把天空撕裂的山,想起河芦苇上的红蜻蜓、想起百货商场门口死去的老者,想起那个爆米花的男人,想起市广场召开的公审大会,想起花巷里的那所祠堂……这些人,这些碎片,像在脑袋里撒下的图钉。赵根也想起了阚圆。此时此刻,阚圆的脸要比周落夜清晰。也许是因为园里那尊巨大的纪念革命烈士的石雕群像吧。
当赵根跟随万福翻过铁栅栏,一眼看见它时,可能是幻觉,赵根就觉得阚圆正站在其间。当然,那是一个戴八角帽挥舞驳克枪号召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推翻三座大山的女烈士,不是阚圆,脸庞模样也不同。
石雕群像在夜色里巍然,其雕刻手法简练生动、动势强烈、姿态雄浑,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魄,似乎可以听到当年英烈们悲怆的呐喊。夜色与岁月并未能伤害这一点。遗憾的是,石雕人物的肌肉与衣衫线条所形成的褶子里,有不少污垢、碎叶与可能是鸟类留下的脏物。石雕下的花坛里还有几张废弃的纸、塑料盒。赵根走上去,捡起它们。万福在一边奇怪,捡这去卖?
赵根摇摇头,没告诉万福原因,把垃圾塞入旁边的果壳箱。
黑夜敲打天穹,敲打赵根的头颅。当天边隐隐约约透出芝麻大小星星点点的青白,赵根才沉沉睡去。他甚至没有听见在以后几天差点把他逼疯狂的那个幽怨绵长凄婉的哀鸣。
二十六
寤歌旅舍位于南昌市船山路那一大片老建筑群里,是一幢三层老式西洋小楼,颇有几分落魄贵族的气息。墙体敷砂石泥浆,门由青石砌出,宽仅供一人通行,顶部微拱,屋顶尖斜,有老虎窗,二层朝向街道的一面有圆弧形的阳台。阳台下方的人行街道上是一排卖花花绿绿劣质廉价商品的摊位。穿汗衫褂子的老妇人摇动蒲扇,守候着身边的塑料盘、拖板、电池、文胸,内裤、发夹、丝袜,任时间与尘土从眼前飞卷而去。可能因年代久远,这里的小巷与赵根老家倒依稀相似,在清晨,也是青得发黑。一大片灰黑残破的瓦遮盖着高高低低杂乱的房子。还是清晨,巷子里的各家门口坐着不少摇动蒲扇的壮年男子,他们甚至没有那些走出巷口的老妇人的勇气,只是木呆发愣,等待巷口的母亲拿回几角钱家用。潲水、粪便、垃圾所散发出来的臭味倒让赵根感到了几分亲切。
赵根在万福的带领下由后门进了旅舍。木板楼梯已被踩出深深的凹痕,每走一步,都让人产生恍惚走在历史里面的错觉。万福示意赵根放轻脚步。鬼鬼祟祟上了楼,迎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因为采光不好,显得格外阴森。走廊东首有几扇敞开的门,从门里跌出来的光线在走廊里切割出几个不规则的四边形。走廊里有消毒水味。其中一扇门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口音,干涩略带嘶哑,似曾被人往喉咙里塞过火炭,不过语速不缓不急,脱掉裤子,躺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