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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我觉得他不对。日本鬼子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不能去帮她的。
世上哪有这么多对与错啊。孩子,对与错都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就看我们抛下硬币的时候,硬币落在地上时,哪面朝上。
阿爷。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南京大屠杀死了三十万。可他们还不认账。他们的首相还去参拜靖国神社,在神社里祭奠死去的战犯。他们还妄想修改历史,把侵略中国称为进入中国。
孩子,你从哪知道这些?
我看《半月谈》。我上厕所时,蹲在那里看。还有,我们要考政治时事。
孩子,可他那时并不知道已经发生了南京大屠杀,只知道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城,蒋介石跑到重庆去了。再说,日本鬼子是日本鬼子,那个日本女孩儿也只是她自己。孩子是没有罪的。你别急。他也恨日本鬼子。你听我慢慢说。
赵根没言语了。
阿爷继续说道,女孩子的父亲,松下浩队长无法忍受女儿与一个中国人相爱,砍死了女孩子的佣人,决定用火烧死这两位年轻人。他的父亲,那个翻译官把他绑到松下浩面前。死刑马上就要进行,他绝望地望着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女孩子。他不想死。女孩子不停地说对他说,对不起。
阿爷,女孩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他们死了吗?
是啊。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他。阿爷沉默了,慢慢说道,他们都没有死。附近村落里的八路军发动了一场突袭。因为女孩子母亲的不忍心,他与女孩子得以从火堆中逃脱。他的父亲丧命于松下浩军刀之下。八路军撤退后,暴怒的松下浩把女孩子的母亲抛入随军慰安妇营。
阿爷,那个松下浩干吗要这样干?一夜夫妻百日恩啊。
他们追求武士道精神。女人对于他们这种男人来说,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他们脑袋里只有天皇,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阿爷,你刚才对我说,我们要有信仰。可我们能信仰什么?像这个松下浩,他有对天皇的信仰,可这种信仰未免太可怕了。
我要你信仰善意。孩子。内心的善意。我们都有为恶的冲动。但善能让我们超脱这个世界。恶是一种世俗的力量,它能推动社会,它或许能帮你获得很多具体实在的东西,比如好吃的吃穿的好玩的,但这些东西在你快要死的那一刻,你会发现它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惟有善,那光,可以照得见天堂。
阿爷的声音急促起来,胸膛里发出呼呼的回响。里面有一个风箱。
赵根犹犹豫豫地说道,阿爷,你可能不去河边。前些日子,河边有一个疯子,听说是大学老师。他老说,这个世界是在走向什么极端,人与人的关系走向对抗,世界在变得越来越坏,而不是越来越好。善意在一种什么“熵”下,就像车轱辘底下的螳螂。大意如此,我也说不清。
孩子,人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你现在看见的。一个是诗意的,在你内心,是看不见的。或许对人这个物种来说,世界是在变得越来越坏,但对于其他物种,比如蚂蚁老鼠,它们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或许它们正在迎接一个对它们而言越来越好的世界。孩子,我说的话,你能明白吗?
不是很明白。
孩子,你听过上帝创世的故事吗?
听过。城东吉祥巷里有一个小教堂。我有时会去那里玩。是一栋二层洋房。夏天,墙壁上有爬山虎。房顶是三角形的,女墙笔直向上。去那里的人不是很多,多半肩膀挎着一个布袋子。他们互相问好,表情有点麻木。反正我是这样觉得的。不过,他们唱的歌很好听。
上帝是牧人,人是迷途的羔羊。人渴望获得救赎,洗脱原罪。上帝只关心羊群的肥美与其繁殖。上帝在宇宙中遨游,将物种撒播星球,再次回来之日就是收割食物之时,整整四十天的暴雨,万物皆被吞食。上帝有一个巨大的胃。他离开了,他在那洪水之上留下诺亚方舟,让生命的种子得以残延喘息,以便再一次收割。
阿爷缓慢地吟唱。赵根竦然一惊。这声音几乎要挤碎内脏。
阿爷的目光落回到相框。
他与女孩子在白山黑水里跌跌撞撞。他病了。为了买药,女孩子换上中国女人的服饰,在另外一个镇上的妓院里,出售身子。女孩子是日本人的秘密被人发现。女孩子被人们剥去衣服绑在驴车上。他遇上在学堂读书的同学。同学是二龙山的土匪。他带着同学去攻打镇子,救下女孩子。他不想杀人,他还是杀了人。他手上沾满鲜血,沾上了中国人的血。孩子,他是罪人。但他没有办法。你明白吗?我们都会有没办法的时候。你不想杀人,可你不得不杀人。你不想死,可你不得不死。你不得不做出选择,但选择并非由你做出。
赵根吸吸鼻子。阿爷的脸又干又皱,岁月在上面波澜起伏。
他们在同学的庇护下于山寨里度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女孩子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几个月后,欲投向八路军的同学被国民党军统特务所刺杀。欲投国民党的山寨二当家想割下女孩子与他的头。他与女孩子深夜逃走,捧住孩子逃到几无人迹的清河边,并在河边盖起一间茅屋。他做起渔夫。河边渐渐有了一些人家,都是逃难的。幸好河里的鱼多,幸好河边的野菜足够丰盛,女孩子隐瞒下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与邻居和睦相处。几年后,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九四六年的秋分,日军溃散,女孩子在河边遇见当年的女友。女友在逃难,怀里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她认出了女孩子。
女孩子的女友?
是的。叫佐藤泉。是第四步兵联队松下浩小队副队长佐藤船山的女儿。她丈夫是一个军曹,他已经缴了械,为了保护妻儿,他被那些在河边的人用菜刀剁碎,一刀一刀,先割鼻子,再割耳朵,再割砍断手,砍断脚,最后被剜出眼睛,剖开肚子,倒吊在树上。
赵根激棱棱打了个寒战,就想夺门而逃,但老人迟钝平缓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就像一个可怕的梦魇压住胸口,赵根手脚阵阵发凉、发麻、发硬,头发一根根炸起。阿爷今天是怎么了?尽说些古怪的话,赵根对眼前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忽然生起无名恐惧。老人视若未见,沉浸在对往日的追述中。
女孩子救下佐藤泉与她的孩子,也暴露了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河滩上开始了一场猎杀,先是村人轮流糟蹋女孩子与佐藤泉,然后他用鱼叉逐一杀死这些他喊叔伯兄弟的人。多锋利的鱼叉啊。扎在哪里,哪里就流出鲜红的血。那些菜刀还没砍到他脖子上,他已用鱼叉把他们掀入河水。他的疯狂与强壮让他变成了一个杀人的魔王。他杀的都是他同胞。他受苦受难的同胞。
阿爷喘口气,继续说道,后来,他带着女孩子、佐藤泉与两个孩子再次逃难。女孩子被溃散的日军掳走。为救泉的孩子,他与女孩儿的孩子被日军杀死,他也被打掉睾丸。孩子,从那天开始,他成了一个废人。他时时刻刻想去死,但他想再见女孩儿一面。他不甘心。
阿爷的声音凄厉起来,他与佐藤泉隐名埋姓,逃到南方结为夫妻。他改名为徐永忆。佐藤泉改名为吕泉。一九四九年,改朝换代。当年的二当家已做上共产党的干部,随大军南下。二当家认出他,认出了改名为吕泉的佐藤泉。为了活命,吕泉被性格暴戾的二当家折磨得死去活来。幸好老天有眼,二当家暴病身亡,他们才得以残延喘息。然后是三反五反,文革狂飙,一次次运动,让人喘不过气的批斗。或许是老天爷眷顾他们受过的苦,或许是因为他们足够谨慎与小心,他们逃过了几乎不可能逃过的网。
赵根心头震慑,喉咙发干,结结巴巴,阿,阿爷。我听人说,你的腿是在文革中被你儿子打断的。是那个佐藤泉的孩子吗?
不。不是这样的。是那孩子救了我。我是想去寻死的。那孩子救了我,却送掉自己的命。
阿爷歪歪地靠住桌角,一只手按住胸脯,眼角浊泪滚下,鼻涕拖出,像孩子一般恸哭出声,哭得有一声没一声,我不应该还活着啊。我害了多少人啊。唉。阿爷胡乱地擦着脸,良久,一叹,头往下垂,一弹,扬起,又伏下,伏在桌上。
吕泉或者佐藤泉,应该是记忆里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婆婆。赵根思索着,强自按捺下身体里澎湃的血,往五斗橱上的钟看了一眼,小声说道,阿爷,你还没说要我做什么事啊。
阿爷,你说话啊?
阿爷没说话,眉毛蹙着,额头上的皱纹很深,深到骨头里,手指僵屈,相框自指缝里缓缓滑下,一点一点,终于挣脱手指的桎梏,摔在地上,发出一下可怕的响声。赵根吓一跳,情不自禁站起身。阿爷手臂上满是蜡黄色的老人斑。白炽灯泡晕暗的光线涂在上面,感觉与《美术》课本里的某副油画作品差不多。赵根小心翼翼走过去,没敢去扳阿爷的身子,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阿爷的眼是睁着的。眼珠子与玻璃弹球一样。阿爷的嘴歪着,一丝口涎在往下滴。滴得轻。阿爷为什么不把相框捡起来?阿爷,你说话啊。赵根疑惑着,下意识把手指凑至阿爷鼻下,手指上已感觉不到一丝温热的鼻息。像被毒蛇咬了,赵根惊骇尖叫。刺耳的声音传出紧闭的房门。门外,暮色如鸦,一声声鸣。
生命从这个叫徐永忆的老人身体里溜走了。他说了太多不必要说的废话。那些废话如同熊熊火焰,把他所剩无余的时光蒸发殆尽。他终究未能说出想要赵根帮什么忙。一个孩子能帮一个濒死的老者做什么?替他寻找那个极可能已不存在人世的女孩儿?替他把骨灰撒到他出生的小镇?替他向日本某不知名处寄出鲜花?或许,他并非想要赵根做什么,只是预感到时日无多,把赵根叫进来说几句话。或许,他想用他还未说出口的那个愿望鼓舞赵根……
太多的或许,与此刻在夜幕中一一浮现的星辰一般,构建成一个巨大的迷宫,让万物迷失。迷宫无处不在,在宇宙,在地球,在山川,在河流,在每个人的身体深处。
十六
阿爷死后,阿黄不饮不食,整天趴在屋前的青砖下,偶尔呜呜地叫上几声。几天后,一个货车司机在马路上辗碎了站都站不稳的它。货车司机跳下车,扳开它的嘴,审视几眼,笑了,把它扔进后车厢。它将被剥去皮毛,剁碎,加上椒盐、红椒、八角、姜片、党参、北芪等佐料,做成本地一种有名的狗肉汤。
天气愈发冷了。清晨的屋顶生出凛凛寒霜,至中午时分才渐渐化去。
“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闻到狗肉香,神仙跳过墙。”街头多出一些蹬着载重自行车从郊区赶来的农人,自行车后架上有两个竹篾编的篓筐,一个筐里是已经烧好的狗肉,另一个筐里是一大塑料桶自家酿的谷酒。桌椅是预先租了地方搁着的。傍晚时分,他们摆出桌椅,支起摊拉。路人围上来,嗅嗅狗肉的味道,数数口袋里的钱,要了一块狗肉,打包带走。也有直接吩咐他们片成小块,再要一碗老酒,当街坐下,一边呷酒一边嚼肉,吃得满头大汗。这算是穷人的吃法。富人或穿制服的人的吃法就讲究了。一定是在什么聚德楼明月馆。店门口的案板上放着用稻草烤得金黄的狗的半边身子。他们用牙签剔牙,三三二二进了屋,一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