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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明金垂下眼帘说,我被人欺负了。我想加入梅花帮。
杨凡笑了,哈哈,你还真找对了人。我就是梅花帮的。你叫声大哥。大哥帮你出气。
徐明金继续说,凭什么你能说自己是梅花帮的?
杨凡朝着伙伴们眨眼,撸起袖管,露出那一个“忍”字,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梅花帮的标志。每个入帮的少年都得在手腕上刻字。到时,你也要刻,别疼得哭爹喊娘啊。
杨凡乐着,浑不知大难临头。徐明金说,那我能看看吗?
杨凡马上把手伸过去。徐明金贴过身,瞅着,手自裤兜里摸出刀,一刀捅去。杨凡愣了。低头去看胸膛。徐明金拔出刀,又是一下。其他少年终于反应过来,瞪圆了眼,就像油溅入水里,盯着杨凡胸口涌出的血,“啪”一下往四处溅去,拼命逃窜,尖声惊叫,杀人啦。杀人啦。杨凡跌倒在地,眼泪、鼻涕、小便一起涌出,还张嘴问,你为什么拿刀捅我?徐明金一声不吭,眼里也没有泪,一刀一刀捅着,等到人们围上来,徐明金已经把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捅成一张满是窟窿眼的废纸。
杨凡莫明其妙地死了,死得冤枉。他也许做了不少坏事,但他根本不认识梅花帮的人。或是因为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徐明金杀人案,徐明玉被轮奸案终于得到警局重视,没两天时间,案破了,七名少年尽是铁路职工的孩子。人们谈论着徐明金,谈论着这个奇怪女孩。大家想不通,一个十岁大点的孩子竟然有勇气去提刀杀人,竟然有力气去提刀杀人,竟然杀得一点也不手软。
徐明金是自己走到派出所的。大家围在她身边,保持着谨慎的距离,没人敢靠近她。徐明金走在路上,像猫一样拖着步子,没再说一句话。
当赵根听到这件事后,派出所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密密匝匝的人头比夏天田里的西瓜还要多。平时门庭冷清的派出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朝着这里奔跑。警察不得不拉上门口的铁栅栏。但一眨眼,铁栅栏就落满了人。他们甚至来不及顾忌被栅栏尖头洞穿肚腹的危险。赵根想起了摆摊老者死去的下午,想过栗老师被枪毙的那个上午。赵根被前赴后继的人流拱上了一棵树。所有朝向派出所的窗户都敞开,朝向那个女孩。赵根在树上望着在秋日下凛凛发光的人民公安的警徽,心头一片茫然。
半个月后,徐明玉离开了这个一口唾沫能淹死人的小城市,拖着行囊,拖着残破的身体,去了南方。
十四
秋雨飘下。一阵紧过一阵,像千针万线,把天地织成一个密不透气的灰褐色的茧子。一阵秋雨一阵凉。阵阵秋风阵阵寒。寒意入骨。那在山坡上堆积的翻滚着的云磨盘一样转动,浑欲把穿着颜色迥异的雨衣与高统雨鞋在翻过山坡的人辗成粉末。人小小的,是一把把豆子。偶尔出现的一道道白光照亮了人们的脸庞。那是天空的伤口,转瞬逝去。雨水冲去昔日血迹。
赵国雄到了厂门,下了车,推着车,把车停在机修车间旁边的车棚下。一个中年男人正弯着腰用干布拭去车架上的水珠,与赵国雄打了声招呼,随手扔过来一块布。赵国雄蹲下身,开始擦车。这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还是赵国雄结婚那年购置的,经过了这么多年风雨,虽然色泽暗淡,但每根骨头还是值得信赖。中年男人额头有很深的皱纹,笑道,老赵,蹬三轮的收入还行吗?
赵国雄点头,刘师傅,你儿子今年元旦摆喜酒吧?赶明年,你就要抱孙子了。
刘师傅叹息,为儿女做牛做马一辈子啊。这酒还悬着呢。娘家那边放出话,说要一万块彩礼。还要四大件,不是我们那时候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得二十五英寸的彩电、双开门冰箱、一套组合家俱,还要他娘的狗日的什么立体音响。我八辈子也没见过这玩意儿。妈的,拆我这几根老骨头去煎也拿不出这些东西。
赵国雄说,是这样的行情。姑娘是兽药厂的吧?是好人家。文文静静。
刘师傅的眉毛飞起来,咧嘴笑道,这个人才倒是不错。是兽药厂的化验员。坐办公室的。我家那臭小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吃了根牛鞭,嘿嘿,当初让他去跑销售还真没错,吃上了嘴皮饭,算是替我挣了脸。老赵,等你家儿子考上北大清华,以后准给你带一个北京的媳妇。说不定还是人家姑娘打倒贴。你那儿子有出息。听说年年在全校拿第一。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我这张脸就光彩了。
赵国雄脸上露出笑容。雨雾里有刺鼻的动物尸体腐烂的恶臭。不是哪只不幸的鸟或者老鼠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那是从附近棉纺厂、兽药厂飘过来的烟,被雨水裹着,粘在脸上。脸上似有蚂蚁在咬。机器轰鸣。咔嚓咔嚓的圆盘印刷机声穿过了雨水。一个戴眼镜的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撑伞过来,皱起眉头说,上班时间,不许擦车。
赵国雄起身把棉纱布塞入车座垫下,往机修间里走。刘师傅没动,继续擦,擦得更专心致志。
年轻人跺了下脚,刘昌义,你耳朵聋了?
刘师傅仰起脸,脸上没有表情,我不擦车子可以,但我手痒,总要擦点东西才好。要不你去把你老婆叫来。
年轻人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师傅微笑起来,你老婆没叉开腿被人擦,你能站在这里呼三喝四?狗样的东西。
年轻人急了眼,刘昌义,你他妈的说什么?
刘师傅从地上的工具盒里捡出一把锤子,放在手中掂掂,挺起身,眼里迸出凶光,没大没小的狗东西,你再说声他妈的试试,老子把你的头锤进王八壳内。
年轻人不再言语,扶了下眼镜,嘴皮嗫动,转身急急地走。雨湿路滑,到拐角处,身子仰空趴倒。刘师傅哈哈笑出声,老赵,你理这种人作甚?卵毛没有眉毛长得早,倒比眉毛长得长啦。
赵国雄自怀里掏出小铁皮盒,喝了一口。手微微颤抖。刘师傅接过铁皮盒,往嘴里倒,马上呸地一下吐出来,我操,你都蹬三轮赚外快了,还喝这该死的东西?想找死啊?
刘师傅咳嗽着,也自怀里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铁盒,我家小子买的,在西安带过来的,真是好东西。刘师傅灌了口,递给赵国雄,你尝尝。里面灌的是西凤酒。好酒啊。
刘师傅喉咙里拖出长长的惬意至极的声音。赵国雄嗅了嗅,拧上盖,扔回去,举起自己手中的小铁盒子,不了。我还喝这个。我喝惯了。
一个青工跑过来,抹着额头上的雨水,刘师傅,赵师傅,磨盘机的齿轮打掉了。
刘师傅吹了声口哨。赵国雄说,老刘,我过去看看。
赵国雄提起工具盒,披上雨衣,匆匆过去。车间里有着油墨与纸张的香味。最近厂里在赶印一本《坚持党的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小册子。那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喝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工。女工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这是长期呆在磨盘印机前造成的职业病。女工的眼眶红着。
年轻人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让旁边几台磨盘机的马达声也相形失色,我说你是怎么搞的?亏了你还是当年的三八红旗手。这样幼稚的错误也会出。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告诉你,再出这样的事故,你准得排头一名下岗。
赵国雄挤入人群,低头检查了遍,说,没事,换个齿轮就行了。
年轻人火气更大了,换个齿轮就行?你以为齿轮不要钱啊?你知不知道一个多少钱?这是国家财产。
赵国雄径自用扳手卡住螺丝,嘿一声,腮帮子扭成疙瘩,眼睛里浮现出丝丝亮光,动作娴熟充满节奏,手拧,肩倚,足撑,膝抵,浑若《桑林之舞》,几分钟的时间便换好齿轮,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身子松懈,眼里的光缓缓消失,又重新回到原来黯淡的样子,手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赵国雄回到机修车间,刘师傅正面对着一张肮脏的象棋盘思忖,老赵,来,杀一盘。
赵国雄摇摇头,头埋在双腿中间,我眯一会儿,昨夜回来得晚,太困了。
刘师傅嘿嘿一笑,不会被弟媳榨干了吧?我说你可得悠着点。这女人啊,是男人的刮骨刀。
赵国雄没吭声。刘师傅咂咂嘴,夹起棋盘,朝电工房走去。
一个青工躲在角落里,嘴里念念叨叨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刘师傅拿棋盘敲了下青工的头说,高怀恩,在念啥哩?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身材高大,看上去文质彬彬。被刘师傅一说,脸还红了。真是难得。刘师傅摸起高怀恩手里的书,是《大学语文》。刘师傅眉头一皱,把书往屁股底下一塞,娘的,看这种门,心野了啊。想飞了不是?来,杀一盘。你赢了我,书还你。
高怀恩嘿嘿干笑,刘师傅,你就爱拿我开玩笑。书还我吧。别弄皱了。
刘师傅一瞪眼,咋唬道,怎么着?刘师傅的话你也敢打折扣?下棋,下棋。
刘师傅放正棋盘,摆妥棋子,拈起三路上的兵,啪一下,摆出一个仙人指路的棋局。高怀恩左炮中移。刘师傅出马护兵。高怀恩车九进一。刘师傅上仕掩帅。俩人你来我往,行不至三十着,刘师傅双炮沉底,已成绝杀。高怀恩苦笑,刘师傅,我不是你的对手啊。再下我还是输。你还是把书还我。刘师傅大笑,把书扔还,继续继续。高怀恩的脸苦得比苦瓜还苦。下不多时,刘师傅一叹,老赵这日子过得别扭啊。
高怀恩如梦惊醒说,哪个老赵?
刘师傅说,赵国雄。怎么脑袋被书念得三迷五道了?
高怀恩嘿嘿干笑说,过几天自大考试。人稀里糊涂。
刘师傅说,人有人路,蛇有蛇路。好,读书好,以后翅膀硬了,想离这多远就有多远。远离这群王八蛋。
高怀恩放下棋子说,赵师傅的日子怎么别扭了?班不是还好好地上着吗?
刘师傅掏出酒壶,喝了口,没吭声。
高怀恩压低声音,眉眼挤成一堆,刘师傅,我听人说,赵师傅一直在替别人当爹?他儿子不是他新生的。赵师傅的老婆过门时就大了肚子。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如果换作是我,早拿刀把那人剁了。
刘师傅一翻眼睛,你他妈的听人瞎说什么啊?没影的事。算了算了,不下了。
刘师傅收起棋盘。来到门口。雨已住了。天空湿淋淋,残云淡淡,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各异的兵器在飞。刘师傅又喝了一口酒,一时间竟不知往何处去,慨然一声长叹。
“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古业;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这二十二个字,赵根都能把它们正着写反着写倒着写抡起来写了。字写得不赖。笔法苍劲老厚,墨气淋漓,意在老藤之间。赵根把手指放入嘴里,慢慢地嚼。眼前是一幢二层楼的掩在小巷深处的小旅馆。小巷叫福民巷。要进入它,得先下桥,沿着贴在房屋两边林木板上的红色箭头东拐西踅上近百米。都是泥路。石头路。石头中间填着煤渣。最窄处仅能让两人并肩而行。再绕过一间臭气冲天的公厕,就能看见它。旅馆老板是一个瘦猴似的老男人。整天趴在暗黑色的柜台里,懒懒洋洋地接过钱,懒懒洋洋地递上钥匙。身后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