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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眼睛哭得像两个水蜜桃。毕业后,我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打工呗。”她轻轻地说,“我初中毕业后,先是在家里帮助父母种地,使牛打耙,轻活重活样样都干,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年成好,全家勉强能吃饱肚子,年成不好,肚子都填不饱。我看这样起早贪黑不是日子,便悄悄邀寨子里的几个姐妹,趁寨里人深夜睡着了,赶几十里山路搭班车进城打工,当保姆呀,当服务员呀。后来受姐妹怂恿到特区,我们又来到深圳、珠海,先在私人工厂里干,因厂里不景气,两个月前又来到这个城市。”
“你一个女孩子出来做事,容易么?”
岩妹轻轻吁了一口气:“当初,我们以为沿海城市遍地黄金,钱很容易挣,出来以后,才知道挣钱很不容易,全靠自己闯天下,有时好长时间找不到事做,像一个流浪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岩妹读到我紧张关切的神情,很感动,她朝我笑笑,“不过,打工也挺磨炼人的,遇到什么困难,都要靠自己想办法。”
我掐指一算,岩妹不过二十出头。二十岁,家乡的贫困促使她成熟,孤栖异乡又让我暗暗担忧。
岩妹也许看出了我的心思,马上换了话题:“石老师,我在这儿遇上您真高兴,您一出现在海滩上,我就认出来了,就是不敢叫,一直悄悄跟着您。这儿海滩很美,我陪您走走吧。”于是,我们并肩向无人的沙滩走去,沙滩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你在这儿做些什么?”我忍不住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什么都做,唱歌啦,跳舞啦,游泳啦,只要能挣钱。我现在最缺的是钱。”她说得坦率而坦然。
“打工就做这些?”我有些愕然。
岩妹见我不解,歪着头,两眼火辣辣地盯着我,反问道:“这些不好么?”在我的意念中,这些事至少不是我的学生能做的。但岩妹不会骗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低着头,默默向前走。
岩妹见我低头不语,有些伤感,幽幽地说:“连老师都不理解我,难怪家乡人说我们女孩在外打工,钱来得不明不白!”
我抬起头,看见她眼里有泪花闪耀,忙掏出一叠餐巾纸递过去,她很随意地擦了擦。待情绪平缓后,恳切地说:
“老师,您出来一趟不容易,应该好好看看,这儿有很多内地人暂时不习惯或看不惯的东西,我们那儿太闭塞了。其实,唱歌、跳舞、游泳,在这里已成为一种职业,这也是社会需要,不应该把这些当怪物看。”
岩妹的话对我触动很大。也许,我骨子里传统的东西太多了。
一时间,我们都陷了入沉思,只听见脚踩在海滩上的“沙沙”声。
为了打破沉闷,我关切地问:“跳舞、游泳经常会遇到一些难缠的事吗?”
岩妹紧走几步,侧身面对着大海,说:“这海水看起来清亮清亮的,其实里面有好多泥沙,人的世界就跟这海水一样。不过,老师您放心,我从事的工作接触的人多,哪个是不是花花肠子,一看就知道,我有办法保护自己,我会自尊自重的。”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早日结束这漂泊的生活。我现在最大愿望是多挣钱,干个一两年,带一笔钱回去,把通往寨子里的路修好,然后建一个开发基地或办一个厂子,把寨子里好多人都带富起来。”
我被她的这种设想鼓舞着,由衷地说:“岩妹,好好干吧。你的这些想法很美很好。”
夕阳已完全沉入海中,岸边的灯火次第亮起来,岩妹看看表,略带歉意地说:“石老师,舞厅快开门了,我要上班去了,对不起!”
“没关系,你去吧!”
岩妹转过身,朝来路走去,我目送她融入五彩灯光里辣椒嫂
“屙痢屙血的,剁脑壳的,砍千刀的,吃上路食的”我小时候,常看到寨子里一位中年妇女,一面指手划脚,一面骂朝天娘。她便是云龙寨有名的辣椒嫂。
辣椒嫂骂人出了名,人们便送她这绰号。
这也难怪她,35岁那年,丈夫撇下她和三个孩子撒手去了。吃大锅饭的年头,孤儿寡母容易熬么?偏偏又有那么些人不识相,不是放猪拱了她园里的菜,便是几棵指望换点油盐钱的果树,果子还没掉灰,一夜之间只留下几根光光的枝丫。辣椒嫂悄悄流了好多泪。
越是忍,越是让,别人越得味。辣椒嫂心一横---骂!
说时容易做时难,这个老怕得罪人的寡妇,要真骂人还难开口呢!头两回,她站在自家屋檐下,骂人像讲悄悄话,声音怯怯的,调儿低低的。
你骂你的,他行他的,隔三岔五,辣椒嫂家还是丢东掉西。她没办法,咬着牙放着胆子去骂娘。如是几次,方明白只要撕破脸皮,她还是极会骂娘的,骂来骂去,竟能一次骂三个钟头娘不翻重。因此,寨子里有一句话:不怕辣椒嫂横眉竖眼,就怕辣椒嫂张嘴骂娘。
辣椒嫂这着真灵,从此谁也不敢沾惹她。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今年三月,父亲六十大寿,我特地从老远地方转回云龙寨。刚进寨子,就远远看见一栋吊脚楼前围着一堆人。一问,才知道是麻狗哥和顺佬哥为地界扯皮。人圈中,传出一个琅琅女声:“麻狗、顺佬,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你们还扯哪门子皮,乡里乡亲的,闭眼不见睁眼见,为了几尺宽的地界也值得伤了从小长大的和气?麻狗,你那条条地干脆让给顺佬,他的成块好照拂,我家野猪弯有块地,你种上。”
我踮脚循声望去,认出说话的竟是多年不见的辣椒嫂!
麻狗哥和顺佬哥互望了一眼,点点头,算是表了态。
回到家,我跟妈讲起这件事。她“啧啧”连声:“田土分到户后,寨子里再也听不到辣椒嫂骂娘的声音了。有时碰到寨里人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扯皮,她反倒出来劝架。有人问她,那时节下狠心骂人为哪样?她说:‘那时是穷得心躁,如今哪个还要我那几棵烂菜,我也没功夫半天半天去骂娘了。’前年她选上了村上的妇女主任,去年又被大伙推举为民事调解员,她那张嘴,骂娘时硬是操出来了,讲道理也是一套一套不翻重,三讲两讲,人家心里就亮堂了。”
寨子里的人还是喊她辣椒嫂,那称呼里没了讥讽,添了敬重。
龙哥
龙哥当了四年消防兵后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云龙寨。寨里人发现他和出去的时候稍有不同的是额上多了一条两寸来长的褐色伤疤,他说那是在一场灭火战斗中,掉下的砖块砸的。看着寨子里先后出去当兵的吴二狗学会了开汽车,李三佬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有些势利小人便很瞧不起龙哥,说当消防兵那算当啥兵呢?龙哥听了这些话,只当没听见。
一天晚上,北风呼呼地刮,像鬼叫似的。龙哥帮舅舅家去砌房子,很晚才回来,洗完脚倒头便睡。后半夜,龙哥迷迷糊糊听得外面一片叫嚷哭闹声,他一个鲤鱼打挺竖起来,从窗户里往外一看,只见寨东头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龙哥拔腿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出事地点,原来是独门独户的张木匠家因薰腊肉而引起的大火。大火已烧了快一个时辰,此刻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干燥的杉木和松木哗哗剥剥地燃烧着,人站在二十多米外还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张木匠夫妇呆在一旁嚎哭。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龙哥急得捶胸顿足。
这时,忽然听到火中传来几声孩子的哭声,张木匠夫妇才想起自己六岁的儿子还躺在床上,便疯了般从地上爬起来往屋里冲,幸亏几位年轻人眼疾手快死死拽住他俩。听着张木匠夫妇“儿呀!”“宝呀!”的呼唤,龙哥将放在身边的一桶水提起来,兜头泼在自己身上,扔下桶朝浓烟滚滚的门口冲去。他一脚踢开了紧闭的大门,朝发出孩子哭声的地方寻去,浓烟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双眼直流泪,什么也看不见。他摸呀摸呀,好不容易在床下摸着了打滚哭叫的孩子。当他抱着孩子正要往外走的时候,蓦然“咔嚓”一声,屋上的檩条烧断了,椽皮、瓦片铺天盖地向他砸来,他忙趴在孩子的身上,一阵“乒乒乓乓”响过之后,他感觉到一股液体从头上直流到嘴里,热热的,咸咸的。他却顾不了去摸一下脸,抱起孩子就往外冲,从火海中钻出来了,但他脸上糊满了血,头发烧得焦糊,冒着一股股难闻的青烟,身上的衣裤有几处还在燃烧。就在龙哥钻出来不到一分钟的光景,屋架“轰”的一声倒下了,在场的人看着这情景直咋舌,显得好后怕,同时都把钦佩的目光投向龙哥
龙哥额前又添了一块伤疤,寨里人说龙哥四年消防兵没有白当。
二叔
二叔在云龙寨颇有些名气。他的出名,因了他的一手好烹调手艺。
别看他身材矮小,脸上不均匀地撒着几颗麻子,腿也有点跛。可他的烹调手艺,特别是他做的油炸豆腐,白嫩嫩、软和和,吃在嘴里,滑腻舒畅,口舌生津,要看头有看头,要吃头有吃头,就连寨子里平素几个喜欢夸海口的,见了也是“啧啧”称赞,自叹不如。因为这,秋收一上岸,二叔便成了寨子里的大忙人。不管哪家的红白喜事、竖屋立碑、生辰寿诞、三朝满月只要日子不重,都少不了他当大师傅,掌勺下厨。二叔天生的好脾气,无论活儿几多忙,从来也是寅时叫卯时到。如果几家同时来请,他会给未去的人家讲上几箩筐好话,似乎是他请人家而不是人家来请他。
客人来了,二叔腰扎一块画布般的包袱,高挽袖子,灶前灶后团团转。在氤氲之气中,他看见客人们吃得额上汗涔涔,嘴角油糊糊,不停地打着饱嗝,并不时听见几声称赞烹调手艺的话,二叔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快慰,几颗麻子笑得挤成一堆,给客人们菜也添得更勤。
客人散了,主人照例递给他一个红包,就是小气一点的人,那包里也有好几块钱。他老是说:“乡里乡亲,谁个没有大务小事。”然后丢下红包,反剪着双手,迈着有点跛的脚径直走了。
然而,自去年秋天始,二叔常一个人发呆。寨子里有几户人家提着烟酒去请他,他却瓮声瓮气地说:“搞不成。”别人以为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又赔笑脸又讲好话,二叔听得不耐烦了,手一挥:“搞不成就是搞不成,哆嗦什么!”等那几个人一转背,他便把做油炸豆腐的撮箕也烧了,丝瓢也拆了,并且边拆边说:“我再也不给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家下厨了。”
农历冬月,我哥哥要收亲,父亲去找二叔帮忙。二叔沉默了一会,才说:“老哥,我看你别饿汉充饱汉,我们的日子还紧呢!张老五家娶儿媳妇讲面子,要我去下厨,全家人攒了几年的东西,我只几餐就给他办吃了,到头还欠一屁股账,人也老了许多,我看着都替他心疼。侄儿收亲,你只请三五好友喝杯酒,下酒菜你不用愁,你要大操大办,我可帮不了这个忙。”
父亲回来后,一夜没睡好,显然他被二叔说动心了。哥收亲那天,父亲果真只请几个好朋友小聚。
这事一下成了寨子里的头号新闻,父亲向大家把二叔的那番话学说了一遍,原来对二叔有些怨气的那几家反倒生出几分感激。从此,寨子里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渐渐少了。
二叔虽不再帮人下厨,却比先前更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