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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由家人们架上轿子,飞也似的抬了回去。许多外国人,都提着照相器具,排着脚步谈笑而归。余日本刚刚看昏了,什么都忘记了,少时方觉得有点腰酸腿软,便也跟着他们回栈房。一连看了十来天,不过阵法变动而已,并没有什么出奇制胜的道理。等到操毕了,各督抚派来的阅操道府纷纷回去,余日本仍旧趁轮船回到南京,上院销差。种种细情,不必再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一年。余日本在官场上获制台之宠,下得学生之欢,倒也风平浪静。到了第二年六月里,余日本有个儿子,叫做余小琴,是在外国留学的,自然是日本东京了。到了六月里,学堂里照例要放署假,余小琴已是两年不曾回国了,这回告了暑假,先打电报给余日本,说他要回中国一趟。余日本自是欢喜,便打覆电,催他快来。
余小琴就搭了长崎公司船,不多几天,已到上海,再由上海搭长江轮船到南京。栈房里替他写了招商局的票子,余小琴一定要换别家的,人家说道:“招商局的船又宽大,又舒服,船上都是熟识的,为什么要换别家呢?”余小琴道:“我所以不搭招商局轮船之故,为着并无爱国之心。”栈房里拗不过他,只得换了别家的票子,方才罢了。到了南京之后,见过他的父亲,余日本不觉吃了一惊。你道为何?原来余小琴已经改了洋装,剪了辫子,留了八字胡须。余日本一想剪辫子一事,是官场中最痛恶的,于今我的儿子刚刚犯了这桩忌讳,叫制台晓得了,岂不是要多心么?就力劝小琴暂时不必出去,等养了辫子,改了服饰,再去拜客。余小琴是何等脾气,听了这番话,如何忍耐得?他便指着他老子脸,啐了一口道:“你近来如何越弄越顽固,越学越野蛮了?这是文明气象,你都不知道么?”余日本气得手脚冰冷,连说:“反了!反了!你拿这种样子对付我,不是你做我的儿子,是我做你的儿子了。”余小琴冷笑道:“论起名分来,我和你是父子,论起权限来,我和你是平等。你知道英国的风俗么?人家儿子,只要过了二十一岁,父母就得听他自己作主了。我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你还能够把强硬手段压制我吗?”余日本更是生气,太太们上来,把余小琴劝了出去。余小琴临走的时候,还跺着脚,咬牙切齿的说道:“家庭之间,总要实行革命主义才好。”自此以后,余日本把他儿子气出肚皮外,诸事都不管他了。余小琴乐得自由。
其时制台有个儿子,也打日本留学回来,性质和余小琴差不多,同校的朋友,把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冲天炮。回国的时候,有人问他回国有什么事?他却侃侃而谈的道:“我打算运动老头子。”人家又问:“运动你们老头子到什么地位,你才达其目的呢?”他答道:“我想叫他做唐高祖,等我去做唐太宗。”人家听了,都吐舌头。他到了南京,在制台衙门里住了几天,心上实实在在不耐烦,对人长叹道:“虚此行矣!”问他这话怎讲?他说:“老头子事情实在多的了不得,没有一点儿空,如有一点儿空,我就要和他讲民族主义了。那里知道他一天到晚不是忙这样,就是忙那样,我总插不下嘴去,奈何奈何?”他有一天带了两三个家人小子,在莫愁湖上闲逛。这莫愁湖是个南京名胜所在,到了夏天,满湖都是荷花,红衣翠盖,十分绚烂。湖上有高楼一座,名曰胜棋楼,楼上供着明朝中山王徐达的影像。太平天国末期,清兵攻下南京,诓说都是曾国藩一人之力,追念他的勋绩,故在中山王小像的半边,供了曾国藩一座神主,上面有块横额,写的是“曾徐千古”。这日,冲天炮轻骑简从,人家也看他不出是现在制台的少爷,在湖边上浏览一回,热得他汗流满面,家人们忙叫看楼的,在楼底下沿湖栏杆里面搬了两张椅子,一个茶几,请他坐了乘凉。冲天炮把头上草帽除下,拿在手里,当扇子扇着,口中朗诵梁启超黄沙莽莽赤乌虐,炎风炙脑脑为涸。乃知长住水精盘,三百万年无此乐。
乱了一会,只见柳荫中远远有一骑马慢慢的走过来。定眼细看,那马上的人,也是西装,手里拿着根棍子,在那里狠狠打他那马,他越打,那马走得越慢,又走了几十步,把他气急了,一跳跳下马来,拣棵大树系好了马,履声橐橐的过了九曲桥,走进胜棋楼,和冲天炮打了个照面。冲天炮十分面熟,想不起在那里会过的。正在出神,他也瞧了冲天炮一眼,绕着胜棋楼转了几个圈子,像是吟诗的光景。一会儿在身上掏出一支短铅笔,拣一块干净墙头上,飕飗飕飗的写下几行。冲天炮还当写的是西文,仔细一看,却不是的,原来是一首中国字的七绝诗。冲天炮暗暗惊异,定晴细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静对湖天有所思,荷花簇簇柳丝丝。
休言与国同休戚,如此江山恐未知!
冲天炮不觉跳了起来,说:“好诗好诗!非具有民族思想者,不能道其只字。”那人谦逊道:“见笑见笑。”冲天炮不由分说,把他拉过来,叫家人端把椅子,和他对面坐下,动问名姓,原来就是余小琴。当下冲天炮掏了一张西文片子给他,他也掏张西文片子给冲天炮,二人高谈阔论,讲了些时务,又细细一问,才知道在东京红叶馆会过面的。二人越谈越对劲,却不外乎自由平等话头。冲天炮的家人过来说:“天快晚了,请回去罢。”冲天炮一看表,已是五点多钟了,就约余小琴上金陵春吃大餐去,余小琴一口气答应了。二人上了马,沿堤缓缓而行,进了城,穿过几条街巷,到了金陵春门口。二人进去,马匹自有家人照管。二人到得一间房间里,侍者泡上茶来,送上菜单纸。二人各拣平日喜欢吃的写了几样,侍者拿了菜单下去。少时又跑上来,对着二人笑嘻嘻的道:“有样菜没有,请换了罢。”二人问是什么菜,侍者指着“牛排”二字,二人同声道:“奇了,别的没有,我还相信,怎么牛排会没有起来?”
侍者道:“本来是有的,因为这两天上海没有得到。”冲天炮不禁大怒,伸手一个巴掌,说:“放你娘的屁!”侍者不知他们二人来历,便争嚷起夹。冲天炮的家人听见了,赶了上楼,吆喝了侍者几句,侍者方才晓得他的根底,吓的磕头如捣蒜。
冲天炮说:“你不用装出这个奴隶样子来,饶了你罢。”侍者方才屁滚尿流的下楼。二人又要了两种酒对喝着,喝到黄昏时候,执手告别,各自归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声东击西傻哥甘上当 树援结党贱仆巧谋差
却说冲天炮虽是维新到极处,却也守旧到极处。这是什么缘故呢?冲天炮维新的是表面,守旧是的内容。他老人家是一位现任制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又是一位的的真正的少大人,平日自然居移气,养移体。虽说他在外洋留学,人家留学的有官费的,有自费的,官费的还好,自费的却是苦不胜言。
冲天炮到外洋留学,不在二者之例,又当别论。先是他老人家写了信,重托驻扎该国公使时常照拂,等到出门的时候,少不得带了几万银子,就是在半路花完了,也只消打个电报,那边便源源接济。所以冲天炮在外洋,无所不为,上馆子,逛窑子,犹其小焉者也。古人说的好,人类不齐,留学生里面既有好的,便有歹的,那些同门的人,见他是个阔老官,便撮哄他什么会里捐他若干银子,什么党里捐他若干银子,冲天炮年纪又小,气量又大,只要人家奉承他几句,什么“学界巨子”,“中国少年”,他便欢喜得什么似的。有些同门的摸着了这条路道,先意承旨,做了篇什么文,写上他的名字,刊刻起来,或是译了部什么书,写上他的名字,印刷起来,便有串通好的人拿给他瞧。他起先还存了个不敢掠敢掠美之心,久而久之,便居之不疑了。那些同门的,今天借五十,明天借一百,冲天炮好不应酬他们吗?所以他在外洋虽赶不上辞尊居卑的大彼得,却可以算乐善好施的小孟尝。这番回国,有些同门的恋恋不舍,无奈冲天炮和他们混得有些厌烦了,就借省亲为名,搭了轮船,废然而返。及至到了南京之后,见着老人家的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的行径,不禁羡慕,暗想我当初错了主意,为什么放着福不享,倒去作社会的奴隶,为国家的牺牲呢?住的日久了,一班老奸巨猾的幕府,阴险狠毒的家丁,看出了他的本心,渐渐把声色货利去引诱他。冲天炮本是可与为善,可与为恶之人,那有不落他们圈套之理?这时他的密切朋友,就是在莫愁湖上遇见的余小琴,自从在金陵春一谈之后,成了知己,每天不是余小琴来找冲天炮,就是冲天炮去找余小琴。一对孩子,正是半斤八两,文明的事做够了,自然要想到野蛮的事了,维新的事做够了,自然要到守旧的事了。若论心地,冲天炮是傻子,余小琴是乖子。余小琴一想他是制台的少爷,有财有势,我的老人家虽说也是个监司职分,然而比起来,已天差地远了。于今我和他混,我就是不沾他什么光,想他什么好处,人家也得疑心我,何如索性走这条路,等他花几个,我乐得夹在里头快乐逍遥?主意打定,便做起蔑片来。冲天炮本来拿他当知己的,今番见他如此卑躬折节,更加满意,游山玩水,是不必说了,就是秦淮河、钓鱼巷,也有他们的踪迹。冲天炮维新到极处,独于女人的小脚,却考究到至精至微的地步。那时秦淮河有两个名妓,一个叫做银芍药,一个叫做金牡丹,二人裙下莲钩,都是纤不盈握的。这一桩先对了冲天炮的胃口,余小琴是无可无不可的,也自然随声附和。今天八大八,明天六大六,花的钱和水淌的一般,他也不知爱惜;余小琴吃了残盘剩碗,已十分得意了。那家老鸨打听得冲天炮是现任制台心头之肉,掌上之珠,那种恭维,真是形容不出。又晓得余小琴是冲天炮的知己,悄悄叫金牡丹、银芍药暗地里和他要好,要等他在冲天炮面上敲敲边鼓。余小琴既得了这宗利益,那有不尽心竭力的?
偏偏这些时制台病了,是痰喘症候,冲天炮嚷着要请外国大夫瞧,有些人劝道:“从前俞曲园挽曾惠敏公的对子上说是:『始知西药不宜中』少大人还须留意。”冲天炮道:“好个顽固的东西!”马上打电报到上海,请来一个外国大夫,叫做特椤瓦。三天到了南京,翻译陪着进了衙门,冲天炮接着,寒喧了几句,陪到上房瞧病。特椤瓦告诉冲天炮道:“这病利害,要用药针。”冲天炮也糊里糊余的答应了。幸亏旁边姨太太上来拦阻,说:“大人上了年纪,这几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里还禁得起药针呢?”特椤瓦听了,便用一副小机器,里面同煤炉一样,烧着火酒,上面有只玻璃杯子,怀里倒了满满的一杯药水,下面烧着了药,水在杯子里翻翻滚滚,另外有条小皮管子,一头叫制台含着受他的蒸出来的汽水,不多片刻,果然痰平了许多。冲天炮十分佩服,因请特椤瓦住在外书房里,每天进来瞧病。看看过了一个礼拜,制台也能见客了,冲天炮才能够脱身出外。
这个挡口,余小琴和金牡丹、银芍药正打得火一般热,老鸨乌龟通同一气,单把冲天炮瞒在鼓当中,可怜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