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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放开……大白天,路人会侧目的!”
“……”
阿通温顺地放开他的袖子。接着伏在桥的栏杆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很抱歉,忍不住说了一些丢脸的话。这些讨人情的话,请你忘了它吧!”
“阿通姑娘!”
他窥视伏在栏杆上的脸庞。
“老实说,我昨日之前的九百几十天之间,也就是你在此等我的期间,一直被关在白鹭城的天守阁里,没见过一天阳光。”
“我听说了。”
“咦?你知道?”
“是的,我听泽庵师父讲的。”
“这么说来,那个和尚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在三日月茶庄下方的竹林谷里昏厥过去,还好师父救了我。还介绍我到那间土产店工作。
“再来是男女的事。”昨天他来店里喝茶的时候,打哑谜似说了句:“未来不可知喔!”
宫本武藏 地之卷(42)
“啊……这样呀……”
武藏回头望着西边的道路,刚刚分别的那个人,还有再见的一天吗?此时他更深深感受到泽庵伟大的爱。原来认为他只对自己好,那是自己心胸太过狭窄。不只对姐姐如此,对阿通、对任何人,泽庵一律平等地伸出援助的双手。
———男女的事,未来不可知!
听说泽庵丢下这句话就走,武藏觉得肩上突然背负一个预料之外的重物。
九百日,在那禁闭的房间,展示在眼前的庞杂汉和群书,其中没有只字提到这人间大事。泽庵对男女问题,则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故意避开。
不知他是否在暗示:
男女之事,只能由男女自己去解决。
还是对武藏的试探:
这等小事,应该自己判断。
武藏陷入深思。眼睛凝视着桥下的流水。
这一来,换成阿通窥视他的脸了。
“好不好嘛……”
阿通哀求着。
“我跟店里说好了随时都可让我离开。我现在马上去说明原委,准备一下就来。一定要等我喔!”
武藏把阿通白皙的手压到栏杆上。
“请再仔细考虑一下。”
“我还考虑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在黑暗中读了三年书,一再挣扎之后,终于了解人应该走的路,刚刚重新出发。名字也改成‘宫本武藏’了。这是我最重要的时刻,除了修业,别无他心。跟我这种人一起走,道路艰苦,你绝对不可能幸福的。”
“越是听你这么说,我的心越是被你吸引。我知道我已找到这世上最有男子气概的人了!”
“不管你说什么,还是不能带你去。”
“可是,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要跟。只要不妨碍你修业就好了,不是吗?……对不对嘛?”
“……”
“我一定不会打扰你的。”
“……”
“好吗?如果你不告而别,我会生气!请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自问自答之后,阿通立刻跑向桥头竹器店去了。武藏想利用这个空隙,闭着眼往反方向跑走。但是,只动了一点心,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要是走掉了,我会生气!”
阿通回过头再次确定。看着那白晳的笑脸,武藏不禁点头答应。她看武藏点头,才放心地走进竹器店里。
如果要走的话就趁这个时候!
武藏的心,催促着武藏。
然而,他的脑海里仍然留着阿通白晳的笑脸,还有那楚楚可怜又可爱的双眸,都缚住他整个人。
太可爱了!除了姐姐之外,没想这天地间还有这么爱怜自己的人。
而且阿通一点也不令人讨厌。
望着天空,望着河水,武藏心情沉闷地抱着栏杆,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不久,他把手肘和脸倚着栏杆,不知在做什么,只见白色的木屑纷纷地掉落下来,顺着水流走了。
阿通脚上绑着浅黄的绑腿,穿着新草鞋,女用斗笠的红丝带系在下巴。阿通很适合这身打扮。
但是———
武藏已经不在那儿了。
“唉呀!”
她哀叫一声,几乎哭出来。
刚才武藏伫立的地方,有木屑散落在那儿。一看栏杆上面,刻有小小的字,留下白色的痕迹。
请原谅我。
宫本武藏 水之卷(1)
1
今日不知明日事。
信长也经常吟唱人生五十年,世事变化,如梦泡影。
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非知识分子,人人都有这种体验。战火已熄,京都和大阪的街灯,犹如室町将军盛世时一般明亮,即使如此,人们的脑子里还是会想:
不知何时,这些灯火又要熄灭了?
长久以来的战乱,形成的这种人生观,无法轻易忘却。
庆长十年。
关原之役已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家康辞去将军职位,秀忠今年春天成为第二代将军,为了上京拜谢,京里呈现一片复苏的景象。
但是,没人相信这战后的景象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江户城里,即使第二代将军即位,大坂城里,丰臣秀赖仍然健在———不只健在,诸侯都还跟随着他,而且,他拥有足以容纳天下浪人① 的城池和财力以及他父亲丰臣秀吉的德望。
“可能还会再战吧!”
“时间的问题罢了!”
“战争和战争之间的停火,就和这街上的灯火一样短暂啊!谁说人生有五十年,街灯到了天明就灭了。”
“不喝白不喝,还犹豫什么?”
“没错,饮酒作乐吧!”
在此,也有一批人抱着这种想法,在世上得过且过。
这些人是陆续从西洞院四条的街头出来的武士。在他们旁边,有个白壁筑成的长墙,以及雄伟的横木门。
任职室町家兵法所
平安 吉冈拳法
写这些字的门牌已经变得漆黑,不仔细看根本读不出字来。虽然如此,却一点也不失庄严。
当街道开始点灯的时候,就有许多年轻的武士鱼贯走出这门,回家去,似乎没有一天休息。有的人,包括木刀在内,腰间总共佩了三把刀;有的扛着真枪。他们都是一些遇上战事,就会比赛谁先见血的武人。就像台风眼一样,一副看到谁都想惹是生非的嘴脸。
有八九个人围着一人叫着:
“小师父!小师父!”
“昨晚去的那家,真令我们蒙羞。对不对?各位!”
“真的不行呀!那家的娘儿们只对小师父抛媚眼,丝毫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今天可要到一家既不认识小老师、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去喔!”
大家七嘴八舌讲个不停。这条街道沿着加茂川,灯火通明。有一处经战火焚烧后的长期荒芜的空地,不知何时开始,地价竟也高涨,相应地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违章建筑,到处挂着红的或浅黄的门帘。胡乱涂着白粉的妓女,不断尖声浪笑;店家大批买来的阿波① 女郎,也抱着最近流行的三弦琴,边弹边唱。
“藤次!去买斗笠来,斗笠。”
来到花街附近,身材颀长、穿着绣着三朵苎环家徽的暗茶色的衣服,被称为小老师的吉冈清十郎,回头对同伴说道。
“斗笠?是草笠吗?”
“没错。”
“什么斗笠,不戴也没关系嘛!”
弟子祇园藤次回答道。
“不,我不喜欢让人侧目,还批评说,吉冈拳法的长子在这种地方闲逛呢!”
“哈哈哈!没斗笠就无法走在花街上?真是标准公子哥儿的话,难怪会因为太有女人缘而伤脑筋呢!”
藤次半是揶揄半是拍马屁,并对同行的一个人吩咐:
“喂!快去买斗笠来。”
在这群醉醺醺,如皮影般晃动的人群中,有一人穿过街灯,跑向斗笠店。
一会儿,斗笠买来了。
“这样戴着,就没人认得出我了。”
清十郎把脸遮住,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
藤次在后面说道:
“这下子更加俊俏了。小师父,这样更风流倜傥!”
其他的人也帮腔说道:
“娘儿们都从窗口看着您喔!”
事实上,这些人说的也不全是奉承话。清十郎身材颀长,穿戴的全是绫罗绸缎,年约三十上下,又正值盛年,而且确实有名门子弟的气质。
走着走着,不少娘儿们从一间间浅黄的短帘,或是红贝壳色的格子门里,像笼中鸟般啁啾个不停:
“进来呀!美男子。”
“假正经的斗笠先生!”
“进来坐一下吧!”
“把斗笠掀开,让我们看看您的脸呀!”
清十郎更加装模作样。虽然,弟子祇园藤次怂恿他踏入花街柳巷只是最近的事,但他父亲吉冈拳法是个名人,他幼年又不曾受缺少金钱之苦,也不知天高地厚,生来就是个大少爷。所以,多少有几分虚荣。弟子们的逢迎吹捧,还有妓女们的莺声燕语,就像甜美的毒刺,使他更加陶醉。
此时,从一间茶店传来妓女娇滴滴的声音:
“咦?四条的小师父,不行喔!您遮着脸,我也认得出来喔!”
清十郎掩住得意的神色,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藤次!为何那娘儿们知道我是吉冈的长子呢?”
说完,停在那格子门前。
宫本武藏 水之卷(2)
“奇怪?”
藤次看看格子门内白皙的笑脸,又看看清十郎,说道:
“各位!有件事很奇怪喔!”
“什么呀?什么事?”
同伴们故意起哄。
藤次要制造游乐的气氛,开玩笑说:
“我一直以为他是头一次来逛花街呢!我们家的小师父真是深藏不露啊!我看他已跟那娘儿很要好了!”
他指着她,那妓女立刻说道:
“没这回事,他胡说。”
清十郎也夸张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没来过这家。”
藤次早知道他会辩解,但还是故意说道:
“那么,为何您用斗笠遮住脸,那娘儿们还是猜出您是四条的小师父?您不觉得奇怪吗?各位!你们不认为奇怪吗?”
“真奇怪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不是,不是。”
那妓女把一张白粉脸靠到格子门上。
“喂!各位弟子们,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呢?”
“哦!你的口气真大。你说,怎么认出来的?”
“暗茶色的羽织①,是四条武馆众武家最喜欢的衣服。而顶顶有名的吉冈染,连这条花街都很流行呢!”
“但是,谁都可能穿吉冈染,不只有小师父穿啊!”
“可是上面有苎环家徽呀!”
“啊!这不行!”
趁清十郎看着衣服上的家徽时,门内的女人立刻伸出白皙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我总是要藏头露尾。伤脑筋!伤脑筋!”
藤次对清十郎说:
“小师父,事情到这地步,除了上这家,别无他法了。”
“随便了。倒是先叫她放开我的袖子吧!”
他一脸的为难。
“你这娘儿,小师父说要上你这家,放手吧!”
“真的?”
妓女终于放开清十郎的袖子。
大伙儿拨开那家的门帘,一拥而入。
这里也是匆忙搭盖的简陋屋子,俗不可耐的房间里,胡乱地装饰着低俗的图画和花。
但是,除了清十郎和藤次之外,其他人对这些根本不在意。
“快拿酒来。”
有人摆架子说道。
酒一拿来———
“上菜!”
又有人喊道。
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