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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着的人里面有我认识的一两个叔叔,他们都是这所大院里的著名人物,平时常和父亲一起谈论工作。此刻他们被人推搡着,踉跄着脚步狼狈不堪。其中一个叔叔头上的高帽子歪斜下来,衣服被撕破了,双手向后反扭着,他挣扎着,从突然扬起的涂着墨汁的脸上,我看见了他扭曲的无比痛苦的表情。那一刻,我感到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一种颤抖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我觉着难受,想要跑开,但周围的人们都表现出极度的兴奋,他们高呼着口号,神采飞扬,那阵阵的口号声把我拉回到一种更大的近乎神圣的热潮中。
人群在宿舍院里绕了一圈,就、路高呼着口号游回办公大院,沿途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大人们越走越快,我们这些孩子便跟在人群后面奔跑,大家前呼后拥地向着大礼堂的方向冲去。
我跑着,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叫着我的名字,我顾不上仔细听,还是奔跑,那个声音很固执,终于我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我停了下来,看清是我的舅妈,她一定是费了很大的劲才追上我,她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海一条皱纹都涨得通红,我还没有来得及挣脱她的手,就被她使劲地拖到一边,她压低了嗓子,但却是让我听得清清楚楚地说道:
“你还看人家,也不想想你自己!”
那声音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我的头立刻低垂了下来,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我慢慢地跟在舅妈的身后,她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挪动着三寸小脚,把我带回了家。
那时候,我的精神是如此的混乱和不安。
我还不到十三岁,精力充沛,充满了想象。几个月前,我正在一所国家部委的子弟小学认认真真地读着六年级的课程,再有半年就要升入中学,我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在老师的督促下发奋努力,准备报考自己理想的学校,生活在我们的眼里,单纯得就像是一条平静的毫无波澜的河流,我们在这条河上驾着自己的小船随波逐流。
“六一”那天晚上,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家里为终于结束了童年生活而庆贺,我们吃着糖果的时候,院子里的大喇叭突然地响了起来,一个播音员用全国人民都听惯了的声音,朗读着北京大学的那张大字报。他洪亮的嗓音和带着威震力的调门并没有影响我们的聚会,我们照样吵闹欢笑着,谁也没有意识到,仅仅几天之后,我们的生活和梦想就被彻底打破。
很快,我的学校就乱了起来,第一张贴出的大字报是指向校长的,接着,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出现在校园里,开始是批判校领导,后来扩大到老师之间的相互揭发。一个出身不好的女老师,被怀疑是特务,一个长相帅气的体育老师被揭发出和女同学的暧昧关系,一个平常被认为骄傲的数学老师得到的大字报最多,说他是校长的红人,是毒害学生的刽子手,还有如何崇拜西方等等……
停课了,最初的感觉是很奇怪的,原有的不可逾越的规矩在几天内就如废墟般地坍塌了,不用再聆听老师的训斥,不用准备考试,更用不着再怀着压抑的心情揣测自己的前途,这真好像是一个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大的节日的到来。我们解放了,像是一群被从圈笼里放出来的咩咩乱叫的羊,毫无顾忌地四处冲撞着。
我好奇地读着校园里那些墨汁淋漓的大字报,那上面写的每一件事情都使我感到吃惊。不久,我们就对学校的大字报失去了兴趣,开始四处跑着看别处的大字报。我和几个同学几乎天天疯子似的漂泊在大学的校园里,我们在树林般的大字报中穿梭,盲目地读着那些惊人的语句,或是一连几个小时地钻在人群里听着那些狂热的人们用我们似懂非懂的语言进行激烈的辩论。终于,我也开始写大字报了。我这个一向受到语文老师宠爱的学生,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挥自己才能的地方,我尽可能地模仿着别人大字报上那些充满火药味的语言,加上一些从别处搜罗来的事情,拼接在一起描述着修正主义教育黑线给小学生带来的毒害,当我把大字报贴上学校的墙壁,竟然有了一种自我欣赏的感觉。渐渐地,我又感到不过瘾。在—个早晨,当我和同学怀着兴奋的心情把我们的大字报贴到一个大学的校园里时,引起了一阵轰动,有人感动地叫着:快看,连小学生也起来造反了,真了不起!我们还参加各种集会:清华大学的批判会、北大的万人辩论大会、北航的批斗会……每一次,我们都是从学校出发,徒步前往那些大学。我从未走过那么远的路途,夏天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在脸上,我头晕脑涨,浑身大汗,脚上磨起了泡却拼命咬牙坚持。有一次,当我们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赶到北大时,大会已经结束,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手拉着手混合在大人们的队伍中狂呼着口号在校园里走了一圈,可是激动的心情竟然一连好几天都难以平静。
我很快就习惯了周围的一切,我尽可能地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像他们一样说话、穿衣,像他们一样挥舞拳头高呼口号、高唱战歌。街上那一队队被押着、被捆绑着的黑五类不再使我心惊肉跳,甚至在有的同学把装大便纸的纸篓扣在同班女生的头上时,我也能够表现出无动于衷。我还和同学一起冲进一个出身不好的老师家里,寻找变天账,我们翻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找不到,最后想起电影里有的坏人把情报塞进鞋里,于是我们又把每一双又脏又臭的鞋翻遍……
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着自豪,血管里涨满着无法抑制的激情,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父母遗传给我的,他们早年参加革命的经历使我极力想要效仿。就像当时那副最最流行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然而,这突然降临的激情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跟在舅妈的身后慢慢地走回家,舅妈那逼近我的脸庞,那湿热的紧抓着我的手臂,和那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把我从狂热中拉了出来,她把一桶冰冷的水从头顶灌下,让我想到了我真实的处境。
——母亲已经很多天没有回家了。
事实上,从春天开始,家里就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氛。母亲一回家常常关在房间里和父亲低声交谈,看见我们进来谈话就停止了。那段时间,母亲和父亲还不断地接到老朋友们打来的电话,他们说话的声音有些怪,脸上的表情多半是严肃和不安的,接完电话也总要关上门谈论很久。
我没有心情过多地注意他们,我当时还在为自己的升学问题而苦闷。
五月下旬,母亲作为北京工业学校的党委书记兼校长,参加了在北京饭店召开的市委扩大会议,会议由李雪峰、吴德主持,会议的内容是讨论如何搞好文化大革命。毛主席离开了北京,刘少奇要派工作组,参加会议的领导干部对中央文件时而理解时而糊涂。最初,母亲还尽量保持着和学校的联系,并按以往的经验不断地提醒党员和干部不要犯错误,但很快就听说学校已经大乱。会议正开着,有几个学校的领导就被揪回去批判斗争,他们从学校跑回北京饭店在会议上大哭,参加会议的人都惶惶然不知所以!
据母亲说,开始上面的口气还是相信大家的,让大家沉住气,先住在饭店里继续开会,实际上是为了暂时躲避群众的追逐。但会议拖到六月末就再也坚持不住了,散会时,吴德在大会上宣布:我们也不知道到会的哪个是走资派,哪个不是走资派,你们回去由群众处理吧!
母亲回到了家里。那时,批斗走资派的烈火还没有烧到国家机关,但在大中学校已经势不可挡。她的老朋友打电话来为她担心,要她先设法躲一躲。她心里虽然很不安,但对形势的估计却没有那么严重。她是个以工作为重的女人,几乎把全部心血都用到了对学生的培养上,她一向以此为傲,在学校里威信也很高,她不相信她的学生会对她作出无理的举动,至于别的学校的领导,她觉得一定是他们平时工作中有些做得不好的地方惹恼了群众。
她只在家里呆了两天就再也呆不下去了,拎了包直奔学校。
那天,母亲回来得很晚。推门进来的时候,好像是回来了一个幽灵。她神情沮丧目光发直,扔下包,一声不响地躺倒在床上,过了很久,才从紧闭的门缝里传出低声的饮泣。我紧张极了,从记事起,从未见到母亲哭过,我知道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事情不好,没有人敢问,舅妈默默地端出为她留着的饭菜。后来,从她和父亲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才知道,学校里迎接她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从校门口到操场,从教学楼到办公室,门上、墙上、地上、窗户上,她一进去就被包围了起来……
那以后的几天,母亲每次回来的样子都很惨,她极力地躲避着我们,不想让我们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可我每次都非常紧张地等着她进门,盯着她看,想要知道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天深夜,田伯伯来了,他们在屋里谈了很久。田伯伯和李阿姨夫妇是母亲在延安时最好的朋友,他们在老朋友中间也很有威望和影响,我听到田伯伯说,他和李阿姨要到学校去找工作组谈话。临走时,田伯伯笑呵呵地摸着我的头嘱咐我要好好参加文化大革命,我点头称是,那时我正伏在桌前抄写一份声讨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大字报。田伯伯的到来使我感到母亲的事情可能很快就会过去的。
过后,李阿姨果然拖着病痛的身体和田伯伯一起到了学校,他们找到工作组的负责人谈话,告诉他们,母亲不可能是坏人,要他们注意政策。据说工作组的负责人也是一位老同志,他表示了同情。
然而,没有多久,派到各单位的工作组就被指责为起坏作用阻碍运动。在一片讨伐声中,母亲学校的工作组仓皇撤离了,母亲陷入了更加猛烈的被批斗中。不久前还在为保护朋友仗义执言的田伯伯和李阿姨也都自身难保了。
一天早晨,母亲把姐姐叫到跟前,把她戴在手上的一块进口手表交给了姐姐,换上了姐姐一直都不满意的一块旧表,她穿上一身很旧的衣服,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她……
其实,当我每日游走在大字报的树林里时,当我跟在批斗的队伍后面奔跑的时候,并没有完全忘记这些事情,它们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但我尽可能地回避,尽可能地用狂热把它们挤走,我在混乱和害怕中心怀侥幸,希望这些事情在我的同学们还不知道的时候就会过去。
我不能相信那些关于揭发母亲的话。从记事起,我所看到的母亲就是一个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工作的人。她平时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很少对同样承担着工作重担的父亲给予关注,我们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能够得到母亲的细心呵护,为此我很感不满。别的女孩总有花衣服穿,母亲一方面顾不上,一方面对女孩子的打扮很不以为然,她总是到了临近除夕才匆匆挤出一点时间到百货大楼买件衣服对付我,样式也常常是不男不女。刚上小学时,别的同学常有家长接送,负责接送我的却永远是保姆,只有我加入少先队的那个“六一”节,我意外地发现母亲等在学校门口,她因为我的人队送给我一个玩具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