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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完这些东西,王南风从抽屉里掏出一包香烟和一个精美的打火机,替他嘴里放了一根,破天荒地温存地点上火。然后问他:“感觉怎么样?”
袁庭玉苦笑了一声。说真的,他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累,他妈的!王南风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早知道还是留着想念好。咱们都不要后悔了,就当嘴巴干了,一起喝了一壶白开水吧。”她拧了袁庭玉一把开玩笑道:“你那一壶里的开水多还是我这一壶里的开水多?”
袁庭玉的手机响起来,他一看号码,以为是小妹打来的,却是老娘。老娘压低了嗓门说:“小袁,”她一时一个主意,以前称袁庭玉为庭玉,现在称他为小袁,——“小袁,我看见你和王南风这贱货到她屋子里去了,你们两个人做了鸳鸯了。你现在就回家,还来得及。”
十
老娘在一个角落里候着,袁庭玉一到面前,她就冷不防地站出来,袁庭玉拍着胸说:“你吓死我了。”
老娘还穿着棉袄,人像个球似的,说的话却是刀子:“吓死你个偷嘴的!你这种人活不好,还不如早死了算。”袁庭玉上下一打量她,鄙夷地说:“你觉得你活得好吗?”老娘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劝说:“王南风不过就是个副局长,咱副市长里头就有两个女的,她没啥了不起。小妹虽说是个氽臭豆腐干的,可她贤慧。你懂吧?”袁庭玉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到她家里去看看红木家俱的式样。”老娘说:“你哄鬼哩?你在老娘面前打马虎眼,瞎了你的心哩。你在她家里待了有三个小时。”袁庭玉说;“我们听了几个曲子。”老娘在后面鸡啄米似地点头:“我懂了!原来你们俩是一边听音乐一边跳舞了。嘣嚓嚓……”
袁庭玉一愣,站下来回头看她。只见她双手拢着袖子,木呆呆地直视袁庭玉的眼睛。袁庭玉拿她没辙,只好说:“天这么暖和,你还嫌冷啊?”老娘悠悠地说:“今天王南风,明天就是王秋媛,弄得好,后天就是王九妹。”袁庭玉问:“你从什么地方给我弄出个王九妹来了?”老娘一字一顿地说:“王八的妹妹,就叫王九妹。”袁庭玉气咻咻地瞪她一眼,想,这种生活还不如一个人在家里赏花喝酒,想入非非呢。
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好像明白父亲真正的死因了。
他迈开大步,想把老娘甩掉。老娘并不追赶他,反而停下了脚不走了。老娘是个病人,他不敢造次,只好回头问她:“你怎么不走了?”老娘摸着脸说:“我脸上发热呢,你刚才心里骂我来?”她放下手,赶上来,认真地说:“小袁,小妹爱你爱得发昏,今晚的事我没告诉她。不过我真的很担心你,你说话行事跟你父亲简直没两样。”袁庭玉说:“你去劝劝你女儿,叫她不要像我妈。她不像我妈,我就自然不会像我爸。”老娘拍着手说:“小袁,是你先像你爸爸,她才像你妈的。”她笑咪咪地看着袁庭玉,陷入往事的回忆中。她心里藏不住话,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想当年我也是看上你爸爸的,可惜他看不上我。其实他也看不上你妈。他心里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简直不是个女人,脸上有麻子,身上有狐臭,两颗大门牙,手又大又粗,都是老茧。个性就和王南风差不多,高喉大嗓的,人来疯,一喝酒就烂醉,把男人朝怀里扯——简直不是个人。奇怪,你爸爸命里就服她,和她偷偷往来了六、七年,一直到她调到北京,两个人才没了联系。阿弥陀佛,幸亏走了。那是个害人精,你爸爸为她上吊,割脖子都干过。”
袁庭玉心里恍惚不定,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的人都说他像父亲,一个人经不起这么多的人暗示的,说的人多了,不像也像了。可他还不知道他像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穿胄甲的,还是抹脖子的,喜欢女人或者不喜欢女人的……就象照镜子,照不到自己。
袁庭玉把老娘送到她门口,掏了一张五十块钱给她,让她自己去买点心吃。老娘做作地作个揖回屋里了。
袁庭玉打开自家大门,只有卧室里亮着灯。他到厨房里去泡了一杯茶,坐在院子喝。不知为什么,眼泪下来了。茶是隔年的旧茶,梅花是新鲜的。太阳晒了一天,地气是暖暖的,带着嫩草的清香,从他身边升到空气里。月亮爬到了天顶,小小的一个圆,四周的线条颤颤地不整齐,像孩子刻意画着,一边画一边心里犹豫,终究没有画好的样子。梅花快要开完了,但这个不是让人伤春的理由,这个季节热闹得出奇,梅花开过桃花放,桃花带着玉兰香。接着樱花、紫藤、琼花来不及就要登场。
小妹在里头叫了一声:“还不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匠人来修房子。”袁庭玉嗡着鼻子回答:“不要修了。我不想结婚。”
屋里头寂静着,没有声音。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四个匠人上门修屋子。袁庭玉把他们拦在门口,一个劲地赔礼,说这两天家里有事,过几天再说。匠人头不客气地骂他一声“精神病”,怏怏而去。
苏小妹穿着她那件质地不好的丝绸睡衣,站在大镜子前梳头。她听任袁庭玉在她身后走来走去,就是不说话。梳好了辫子,她才说:“你不想结婚,行!我把肚子里的东西打掉。但是你要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袁庭玉忙活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香烟和打火机,满不在意地甩了一句:“告诉你,你懂吗?”点着了香烟喷了一口。
苏小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说:“庭玉,我不能明白你。”袁庭玉说:“你能明白些什么?”苏小妹把手里的梳子愤愤地扔到地上,说:“你别以为和王南风睡了一觉就长学问了,你脑子清醒点,她真的爱你,就嫁给你了。”袁庭玉浑身一哆嗦,脸“刷”地白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苏小妹说:“不要脸的东西,有胆量上别人的床,就有胆量承认。你不想想,哪有娘瞒着女儿的?再说娘那张臭嘴,夹得住什么?”
两个人干瞪着眼,面对面僵持了好长时间。只听得两颗心脏在他们中间“嘭嘭”作响,蚂蚁在地上“沙沙”地爬,响得就像春蚕吃食。一片什么叶子掉到了院子里,“啪”地像打了土地一个耳光。屋外一个孩子哭起来,震耳欲聋,天空里都有回声。
苏小妹一甩辫子走了。她走到小柳巷桥边,老鞋匠早就摆上了鞋摊,看见她,问:“小妹,你今天出来啦?”她不回答,走到桥中间,低头看看下面的水,觉得这水软软厚厚的就在眼前,十分亲切。于是她跨过栏杆跳了下去。老鞋匠大叫一声:“来人啊!苏小妹跳河了。”
苏小妹是会水的,像一只煮熟的馄饨浮在水面上,悲伤地慢慢地游来游去。
老鞋匠一喊,四周围很快聚满了街坊,一个个伸长了头颈朝河里看究竟。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喊着说:“小妹,你啥事想不开呀?走这条路。”苏小妹抬起水淋淋的头说:“没关系的阿姨,我是意外怀孕,想把胎打下来。”那老太太皱着眉又喊:“想打胎到医院去啊,朝河里跳干什么?”苏小妹喘着气,流着眼泪说:“这是新式流产,不花钱,无痛苦,见效快,没有后遗症。”
正叫嚷着,袁庭玉到了。苏小妹一下子浑身来了精神,在河里尖声大哭,脸上又是水又是泪,头发沉甸甸地贴在头上脸上。她无助地尖哭着,凄凉地叫喊着:“袁庭玉,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王南风开着汽车经过这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听见苏小妹说这句话。她赶快停了车子,扒住桥栏往河里一看,正好看见袁庭玉抱着小妹游到岸边,两个人湿淋淋地朝下滴水。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笑了一声,回到汽车里,说:“袁庭玉,苏小妹,老天在上,但愿你们幸福——不幸福也是活该!”
十一
这不,袁庭玉乖乖地把苏小妹抱回家,下午就给匠人头打了电话,叫他带了人明天到家里整修屋子。要结婚了,他看不出高兴的样子,但也说不上不高兴。脸上似笑非笑,一天到晚嘴上叨着一根香烟。眼神游移,生魂总不在跟前。脸上的胡子渐渐多了起来。巷子里的老人都说他越来越象他父亲。这句话说的人太多了,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什么地方蕴酿着一场阴谋,幸亏春暖花开,不至于阴森森的。
但下雨天呢?总不会天天阳光灿烂吧?
下雨天的时候,巷子确实是阴森森的,好像一错眼就会看见众多游荡的灵魂,它们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站在青苔生出的地方,睁着空空的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路过的人。
作怪的是袁庭玉自己。下午他给匠人打过电话以后,天就开始下雨,他对苏小妹说要睡一会儿,但是又不睡。坐在床沿上不停地抽烟,嘴里嘀嘀咕咕地说自己要生病了。苏小妹摸摸他的额头,没有一丝温度。看看他的脸色,也不像生病的样子。苏小妹心疼他,就让他坐到外面看梅花去。那梅花谢了一大半,却有向西的几枝刚开了花,在雨中格外显得娇贵。袁庭玉不耐烦地大喊道:“看什么梅花?我什么时候喜欢看梅花了?我明天就叫匠人把它砍了当柴烧。”他手指里夹着香烟,脸色苍白,一绺头发挂在额头上,嘴里不干不净地发着火,一副妖里妖气的样子。
他在床边坐了一个下午没动窝。晚上,老娘过来,劝他吃饭。他吼道:“要生病了,还吃什么饭?”老娘是个聪明不过的人,听见这话,头颈一缩回家去了。然后铁头和金老虎过来,袁庭玉还是那句话:要生病了,还吃什么饭?
这弟兄两个陪着坐了半天,袁庭玉还是那个样子。铁头烦躁起来,说:“你想生病就快生,摆出这种阵势吓谁哩?”袁庭玉低了头说:“我在等着病来呢。”苏小妹正好过来给他们换茶,听了这句话冲上来照着袁庭玉没头没脸的打上去,叫着:“叫你生病,叫你生病。我知道你想生病,你想跟你爸一样生胃癌。你生吧,大家不活了!”
铁头和金老虎费了一些劲才把大哭大闹的苏小妹拉开,兄弟两个略坐片刻,一使眼色,一同出来了。苏小妹跟在他俩后头,把他们送到门口,可怜巴巴地说:“你们明天还来看看他呀!”铁头说:“看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他心里搞些什么鬼。他又不说。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这样搞下去真的要出人命的!”
三个人站在门口,同时想到了袁庭玉的父亲,心里一齐打个抖。他们都明白,大家从此以后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叫着嚷着说袁庭玉像他的父亲,不能说了,得全体闭上嘴。
苏小妹说:“照我看,他心里还是爱着王南风。”金老虎说:“我看他谁都不爱,你真的不如放了他,把肚子里的东西流掉另找别人。你们都安安静静地过一阵。”苏小妹:“这是放屁吗?”铁头推推金老虎,两个人撇下苏小妹走了。苏小妹在后面说:“我爱他!这辈子决不放过他!”
苏小妹回去洗了一把脸,袁庭玉被她打了几下,想是累了,躺在床上,发出轻轻的鼾声。她坐在袁庭玉的边上给王南风打电话,她说想见见王南风,有事与她说。王南风一口回绝,明天她一大早就要出发到飞机场,没有那么多的功夫闲嗑牙。小妹说见见吧,就一小会儿功夫。简直是央求她了。王南风这才答应在她家楼下见她一面。小妹挂上电话,只听袁庭玉睡在床上脸冲着粉墙奚落她:“哼,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这个道理也不懂。还没脚蟹似的乱窜。”她不吱声,蹑手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