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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耸耸肩,淡然道:“你们不进城也无所谓,但总要先离开这里。”
“陛下,我相信他。”公子雪语气平缓的一句,让御焰燎表情微微松懈下来,望见前方尘土越推越近,隐约可见黑压压的大队人马。他咳喘着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雷海城的建议。
公子雪搀扶着御焰燎上了马车,看看地图,突然将之从御焰燎手里夺过,抛到燕十二尸体旁。
雷海城一惊,就要下马去捡,公子雪却在雷海城的坐骑臀上狠抽一鞭,回手也给了自己的坐骑一鞭,两匹马立时放蹄狂奔。
他对雷海城淡淡笑道:“图已经在我心中,不用带走。”
雷海城倒是记起公子雪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
追兵见到尸体和地图,多半会以为盗图者已和先前的追兵同归于尽,拿回地图后应该就会回坎离。
正午烈日高照,季节刚入夏,边陲的阳光却已炽烈无比,几乎要将十方城楼上的旗帜都燃起火来。
平副将正在城门巡视,远远见雷海城一骑扬尘奔近城楼,身后还有辆马车紧随,他急忙迎上去。
“澜王是否在府里?”雷海城认得他是冷寿极倚重的副将,当下在城门口勒马停步。
抱着伤马不停蹄地顶着日头狂奔了几个时辰,已然汗透衣衫,口干舌燥。幸运的是,路上并没有追兵尾随。
没有带走那幅地图,看来是正确的。
公子雪也勒停了马车。他背心衣裳亦湿了大片,但依旧气定神闲。
平副将见雷海城风尘满面,神情凝重,忙道:“澜王爷一早去了兵营,这时候也该回府了。末将这就为王爷带路。”
“我认得路,不用劳烦将军。”
雷海城轻轻一踢马肚,穿过了城门。公子雪驾着马车紧随其后。
平副将不知道这倨傲冷淡的青年究竟跟雷海城是什么关系,虽然听到车厢里一直有人剧烈咳嗽,也不敢盘问。
在雷海城指引下,三人走进守将府大厅,御焰燎的咳嗽才稍有平息。由公子雪扶着慢慢坐进宽大的花梨木椅子,用力喘气,就着公子雪的手吞了几颗药丸,咳得紫红的双颊终于又恢复了之前的病态蜡黄。
“雷海城,你有什么急事找我?”
冷寿本在偏厅用膳,听了下人禀告,匆忙赶来。发现雷海城衣襟上血迹斑斑,不由一惊,随即望见御焰燎和公子雪,更是惊疑参半。
他认得公子雪是年后私自逃离京城的洛水国质子。属国质子潜逃无疑大损天靖国威,天靖本决意出兵讨伐洛水,奈何与西岐、风陵战事不断,才将讨伐洛水的事束之高阁。想不到这洛水的质子也忒大胆,竟敢再度踏足天靖国土。
至于那个满脸病容的男人,冷寿只觉那身形甚是熟悉,暂时却偏偏记不起曾在哪里与此人见过面。
冷玄跟在冷寿身后踱进大厅,对去而复返的雷海城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后,目光便落在御焰燎身上,脑海里略一搜索,立即将眼前人同风陵使臣一行中那颀长男子的身影重叠起来。
“原来是风陵皇,你居然还没死。”
他刚得到京城传来的消息,称风陵国君确实遇刺不治身亡,由丞相代摄朝政。正庆幸天靖能从中得利,得以全力攻打西岐。不意御焰燎竟出现面前。
掩饰起内心不小的震惊,冷玄在御焰燎对面的椅子坐定,黑眸凌厉,打量着御焰燎形之于外的潦倒落拓,“御焰燎,听说风陵已由你最器重的符丞相摄政,你来天靖做什么?就不怕被我天靖拿下?”
御焰燎最初见到冷玄也是一凛,但随即镇静,轻咳了几声,神情里仍不减睥睨天下的傲气。“冷玄,你尽可嘲笑我此刻落魄,甚至杀了我也非难事,不过西岐大军的攻城线路你就休想知道了。”
“什么攻城?”冷寿和冷玄相对一望。
雷海城自见冷玄,想到前夜湖边的情形,心里百味交集,只得将目光投向窗棂外装做欣赏风景,不去看冷玄。
听冷玄和御焰燎见面就针锋相对,心想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唇枪舌战个半天恐怕停不了口,忍不住清了清喉咙,对冷寿道:“是燕十二打探来的军情,西岐大军打算用木筏从坎离城外顺流绕道,自十方城后方进攻。”
他将今天清晨遇到燕十二等人被西岐兵士追杀的情景略略一提。风云十三骑诸人自孩童时便被甄选出来送到冷寿身边严加训练做亲卫,年月既长,冷寿也将诸人当成了自己子侄看待,听到燕十二两人死得惨烈,他长叹一声,连说了几个好字。
“冯九、燕十二,本王有生之年,定将破了西岐,你们只管安心去吧!”
冷玄一直凝神聆听,沉吟片刻才对公子雪淡淡一笑,“洛水公子,你既然将地图熟记心中,想必是要与我天靖谈交易。你和风陵皇想要什么,直说罢。”
“冷玄,你倒也爽快。”御焰燎低咳着伸出两个手指。“第一,符青凤那贼子不论是否会在七天后的战役中现身,若被你的将士擒获,要由我来处置。第二,我要你答应三年内不犯风陵和洛水。”
冷玄和冷寿彼此交换了个眼色。第一个条件并不为难;而天靖纵使此役得胜,顺势大举攻入西岐,最终尚未知鹿死谁手,战火亦不知将燃烧到几时方休,就算想进犯风陵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是御焰燎要求天靖三年内不犯洛水,吞并天靖属国之心昭然若揭。
“御焰燎,其他的我都可以应允,不过洛水是我天靖属国,还轮不到风陵来置喙。”冷玄漆黑的双眉微竖,言笑里锋芒隐隐。御焰燎却没有露出丝毫不悦,反而捂着嘴用力咳嗽。
空荡荡的大厅上就只有他声嘶力竭的咳喘在回响。他整个瘦长的身体已经蜷成一团,每咳一声都伴随着剧烈颤抖,似乎转眼全身的关节便会散架。
谁都看得出,这人将不久于人世。
良久,御焰燎勉强抑制住破风箱般的喘气声,用帕子擦拭干净嘴角和手上的血迹,才挺直腰,微笑道:“倘若洛水国的公子成为我风陵国君,洛水自然不必再对天靖俯首称臣。”
此言一出,大厅上其余四人均为之一震。
公子雪原本负着手,冷眼旁观,这时也失了淡定。“陛下——”
“公子雪,我知道你向来不爱过问政事,可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多说。”御焰燎虚弱地抬起手,将公子雪后面的话都挡了回去。“找不到移神草,我时日无多。除了你,我不放心将风陵交给朝中其他人。”
公子雪还想再推辞,但见到御焰燎强撑笑容背后的病痛表情,他点头,不再出言。
冷玄目光闪动,“御焰燎,既然如此,我就应承你。”
伸手与御焰燎凌空虚虚对击一掌,算是订下盟约。
仆役送来了饭菜和笔墨。公子雪伺候御焰燎浅尝几筷,送御焰燎进了冷寿命人收拾好的厢房休憩,回到大厅落笔飞快,转眼工夫便将地图默画纸上。
雷海城当时未曾细看,依稀记得原图上山脉河流纵横交错,十分复杂。公子雪却一气呵成,搁落笔,面无表情地背负起双手,踱到窗边眺望园中风景。
冷玄跟冷寿并头聚在地图前商议。雷海城对公子雪的身影凝视半晌,突然起身走向窗边,拉起公子雪就往厅外走,到了冷玄两人视线难及的小湖边才放手。
“那地图,你肯定没有记错?”他盯着公子雪的眼睛问。
公子雪冷漠的脸上竟浮起个微笑,“你在怀疑什么?你觉得我会故意画张假图给天靖?”
雷海城深吸口气,公子雪既把话挑明了,他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十方若失守,西岐便可挥军直入。如果西岐国君再让符青凤下令风陵大军从后方进攻,天靖必亡。而洛水也能乘机扩大疆土吧?”
“我不会给符青凤这机会的。”公子雪敛了笑,随手把玩着飘过眼前的柳丝,冷冷道:“陛下的病情已经拖不过夏季。陛下若归天,我一定杀了符青凤让他去黄泉陪伴陛下。”
手指微发力,捻断了柳丝。他看着雷海城,波澜不兴的眸子越发深沉。“雷海城,冷玄若成了亡国之君,你应该高兴才对。”
“你画的真是假地图?”
雷海城一把抓住公子雪胳膊,但立时觉察到自己反应过激松了手。公子雪沉黑的目光已像淬火的剑锋般发出锐利光芒。
“雷海城,你不是借尸还魂么?怎么还为天靖的命运操起心了?”他眯起眸子,“还是说,你在关心冷玄?”
“胡说。”雷海城皱眉。
公子雪只是微微冷笑,双眼淬亮似要将雷海城整个人看穿。
“是么?”他蓦然转身,就朝大厅走去。
雷海城被公子雪一席话弄得心烦意乱,正望着湖面万点碎金发呆,猛地听到大厅里飘出冷寿怒喝。
“公子雪,你竟敢对陛下无礼!”
声音下半截就变成了闷哼,冷寿的佩剑也被人从窗户扔了出来。在厅外值守的风云十三骑和一众侍卫忙冲进大厅,打斗风声顿时大起。
雷海城也吃了一惊,忍着腿上伤痛快步走近大厅门口。一个侍卫踉跄跌出,与他撞了个满怀。
他推开那侍卫,看清厅内情形,寒气直冲头顶——
公子雪一手揪着冷玄衣襟,另一只手五指箕张,正扣在冷玄脖子上。
这手势,让雷海城一下子想起了王如峰死时脖子上的五个小孔。
“公子雪,住手!”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大喊。
公子雪却也应声将手从冷玄脖子上收了回去,放开冷玄,任侍卫们迅速围上前,护住冷玄。
刀剑争相出鞘,纷纷指着公子雪,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冷寿见冷玄已经脱了身,方松了口气,怒道:“公子雪,你这做什么意思?”
公子雪对众人的怒气视若无睹,更不搭理冷寿。只淡淡看着雷海城,神情里仿佛洞悉一切,却什么也没说,飘然走向门外。
雷海城是真的无话可说,就在公子雪收手那瞬间,他已领悟到公子雪用心,唯有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暗中苦笑。
“那张地图,你若信我,就是真的。你若不信,当它是假的也无妨。”
从雷海城身边擦肩而过时,公子雪的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用轻到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抛下一句,才拂袖走出大厅。
自始自终,他脸上都没有露出喜怒之色,让人无从知晓他心底究竟在想什么。
雷海城缄默着,看到冷玄欲言又止,他毅然转过身,一个背影将冷玄的视线隔绝。
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卧房。那晚离开时整理好的一包伤药还原封不动躺在桌子上。雷海城拿出套干净衣服,又去小湖里打了一脸盆水回房,脱下衣物,用清凉湖水擦拭身上尘土和被燕十二溅到的血迹。
午后的阳光从窗格门缝里透进,照在他身上。
大半年来,遍布全身的疤痕大部分都逐渐变淡,然而指尖游移过处,仍带起足以令心脏痉挛的痛楚。
雷海城就赤裸着站在镜台前,看镜中人茫茫然地抚摸着周身深浅不一的伤痕。
就算所有的伤疤最终都会消失,记忆依然被烙上了无法磨灭的印痕……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