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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去深究冷玄究竟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能让彩蝶来跟踪他,更不想知道冷玄是真的要去西岐,还是因为没有放弃说服他的念头,与他同行找机会继续游说。
抛开仇恨,他跟冷玄其实并无交集,不值得他再为此人浪费光阴。也许,当冷玄是陌路人,彻底无视这个男人,才是最好的解决途径。
他听到冷玄驾着白马跟在他身后尺许,没理会。
冷玄似乎也知道雷海城绝不会主动理睬他,只一个人自说自话。“你不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雷海城,你还记不记得,你入宫找我那晚,我书房里烧的薰香?”
雷海城目光一闪,那种香味虽然沁人心脾,但十分淡郁……
冷玄仰头,看着彩蝶在两人头顶上方飞来飞去,微笑道:“薰香和蝴蝶都是年前密华使节进贡的。这薰香提炼自好几种花草,闻着淡雅,却有个最大的神奇之处,只需在点燃薰香的地方停留片刻,香味便会渗进人的头发肌肤,多日都不会消失。染上这香味的人自己闻不出来,只有这种蝴蝶对这香味最是灵敏,相隔数里仍能找到香源。就算你改了装扮,也没用。”
昆虫对某种气味有特殊辨别能力很寻常,所以听完冷玄解释,雷海城倒不惊奇,惟有眼神略转阴暗——
难怪那晚他进入冷玄的书房如入无人之境,见不到附近有任何侍卫宫人。那些人肯定都被冷玄事先遣走,以免沾上薰香,让蝴蝶无从跟踪……
他再一次认识到这男人的心机,心头微微颤栗。
早明白冷玄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但自从云潼关擒获冷玄后,冷玄就始终落在下风,雷海城未免起了轻敌之心。然而此刻,他忽然觉得,如果两人真正争斗起来,最后的胜利未必属于他。
冷冷回头,给了冷玄一个满含警告的眼神,他力振缰绳,坐骑撒开四蹄,奔向庆申的城门。
白马墨蹄翻飞,紧跟不舍,前后冲过了城门,甩下正待上前盘查的年迈城官对着满天尘土干瞪眼。
第二十二章
被人跟随左右的感觉并不舒坦,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彻底漠视冷玄,雷海城也就将之当成空气。接下来的数日里,该吃东西的时候就吃,该锻炼身体的时候就锻炼。
他歇脚时,冷玄也下了马不再赶路,在离开雷海城几米远的地方自行休憩。雷海城好几次夜间一觉醒来,总看见冷玄端坐将熄灭的火堆边,左手握着树枝在灰烬中画着山形地势,大多数时间都在低头沉思。
赶了几天路,雷海城发觉尚有十来人骑着马远远跟随在他和冷玄身后。那些人均作普通天靖百姓装束,但看得出个个身手不错,而且都是雷海城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估计是冷玄的亲卫乔装随行护主。
他对那些人只是淡淡一瞥,也不理会,大致已猜得到天靖与西岐的战事,定然到了凶险关头,所以冷玄才会亲自赶去坐镇。
男人多半受那次卢长义谋反的教训,没有再拖上军队大张旗鼓地开赴西疆,只轻骑悄然前往,造成天靖皇帝仍在京城的假象,压住各种蠢蠢欲动的暗势力。
一行人默默无言走到第六天午后,离天靖西疆最后一座大城池十方城仅有里许路程,冷玄从怀里掏出只短笛模样的哨子用力吹响。尖锐的声音顷刻响遍四野。
道路被烈日晒得热气蒸腾,马蹄踏地发出的单调节奏里,不多时便加进了其它声响。
前方黄土飞扬,几十匹骏马疾奔而来。
为首的男人身披黄金锁子战甲,正是冷寿。原本保养得法的俊美面容因连月征战黝黑了许多。
众人见到冷玄,均大喜过望,落马跪拜。
“寿皇叔不必多礼。”冷玄跃下坐骑,扶起冷寿。
那些随从护卫纷纷下马,向冷寿行礼,只有雷海城仍旧大咧咧地坐在马上,分外突兀,引人侧目。
冷寿对雷海城双眼仔细一端详,又惊又喜。“你是雷海城!”
见被识破,雷海城干脆把两撇假胡子给撕了下来。
冷寿身后将士中有不少人认得雷海城,无不喜道:“原来定国王爷也来了!”
“有定国王,我们这次一定能打退西岐。”
雷海城在云潼关前独闯风陵大军的英勇早传遍天靖,尤其曾参与云潼关一役的将士调派西线后,更在天靖军中大加吹嘘。众人见他来到,顿时士气大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雷海城见此情形,倘若跟众人进城,铁定会被天靖将士当成来为天靖作战的。他勒转马匹,朝城门边的小山坡驶去。
众将士尽皆愕然。
冷寿也向冷玄投以询问的眼神,冷玄摇了摇头,提缰走在前方。“寿皇叔,回城再说。”
深夜,星光寥落,照着十方城。
山脊背风处的平地上,篝火烧得正旺,不时有几点火星子随着轻爆的树枝飞出。
雷海城转动着手里树枝,上面穿的山猪被火烤得金黄,油脂滴进火里,肉香扑鼻。他的眼睛却没看食物,反盯着夜空。
那只双翼有朱漆斑点的彩蝶还在附近徘徊不去。
他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路上已经天天洗澡洗头发,还是除不掉那股薰香味,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自然褪去。
干脆杀了蝴蝶!
他在身边碎石里挑了块边缘有锋利切口的薄石片,紧盯蝴蝶飞行的轨迹,突地扔出石片。瞄准的却不是蝴蝶,而是身后左侧——
“啊!”低叫响起,一人捧着被擦破皮的脑门,在雷海城冷淡的注视下狼狈地走了过来。
是澜王冷寿,脱下了白天的战甲,身着软袍。他拿巾子抹干净额头血迹,在雷海城对面坐下才苦笑道:“你下手不能轻点么?好歹我也救过你的命。”
“你不是还好端端地站着?”就是在扔出石片的瞬间,雷海城看清了男人藏在阴影里的面孔,改变了手上力道。不然石片擦过的将是冷寿的咽喉。
他用匕首将山猪切成小块,铺在之前洗干净的树叶上,淡然道:“如果你是来替冷玄做说客的,就免开尊口。”
“你放心,是我自己想见你。”冷寿自顾自抓起块山猪肉放入口中大嚼,边赞边叹。“言儿那孩子,是永远也不会给自己弄东西吃的。”
他吃完肉,目注雷海城,道:“我听皇上说,你之前已经跟你娘亲见过面。”
“是武言的娘亲。”雷海城冷冷地纠正他。
冷寿尴尬地干咳两声,“我见到你的模样,总会想到言儿,得罪了。那你也该知道我跟武言的关系了?”
雷海城一愣,“你们不就是叔侄?”
突然间,忆起冷寿曾对他做过的亲昵举动,当时他还以为这男人跟尘烟有什么肉体上的特殊关系,眼下看来,完全想错了。“他其实,是你……儿子?”
“我就猜她不会跟你说这些。算了,反正言儿人已走了,说什么也没意思。”冷寿长长叹息,语气里虽然装得轻松,眉宇间却尽是痛楚。
雷海城慢慢吃着肉,心底飞快转着念头。武言被冷玄凌虐而死,冷寿既然是武言生父,势必恨极冷玄,眼下来找他,莫非是想与他联手报复?
“你想为武言报仇?”他边问边打量冷寿神色,却见冷寿竟笑了笑。
“我若想杀冷玄,早已动手。”
他闭目半晌,才睁眸,缓缓道:“倘若害死言儿的是其他任何一人,我必将那人碎尸万段,替言儿偿命。可那人是冷玄,我不能杀他。”
长身而起,凝望深夜长空。“天靖诸多皇子中,只有冷玄堪当帝王之才。我别无选择。况且,以言儿往日施加给冷玄的折辱,言儿他是……咎由自取。”
最后四个字,冷寿说得特别慢,特别沉,仿佛经过了内心无数挣扎才挤出喉咙。
雷海城不禁动容。身为父亲,竟然说自己儿子被人折磨至死是咎由自取,那武言生前所作所为可想而知。
冷寿缄默半晌,才回头道:“雷海城,陪我走走可好?”
雷海城本想回绝,不过看到冷寿眼底不自知流泻而出的哀求,他点了下头。
拴好坐骑,两人徒步登上山坡最高处,就着星月冷辉俯视大地。
山峦形如半环,将十方城环抱在内。山峦外围是片宽广茂密的树林。再往西,两座城池南北相对,隔着山峦,与十方城呈欹角之形。
三座城池内,都灯火犹明。
冷寿指点着那两座城池,“那两城坎离和安若,本属我天靖国土。天靖当初攻打西岐失利,结果将两城割让给西岐求和。”
雷海城淡淡看了眼,道:“西岐军队若从两城出发,由南北绕过山峦围攻,十方城根本抵挡不住。”
“没错。开战最初,我军确实打了西岐一个措手不及,收复北边的坎离城,可惜没半月就被对方狼营主帅率兵夺回。之后西岐全力攻打十方,至今,我手下已经折了数万兵马,几天前刚与西岐约定暂停休养。”
冷寿眼梢皱纹里刻满忧虑。“十方若失陷,我天靖西疆恐怕不复多久,均将落入西岐人手中。”
狼营主帅?雷海城心头一喜,却依然不动声色。对冷寿的担忧微耸了耸肩,不以为然。
战争本来就靠实力说话。“战端是由你们天靖先挑起的,即使落败,天靖也只能承担这后果。”
冷寿面色倏变,明显被雷海城的话触到了痛处,但随后苦笑。“你也认定我天靖必败?”
想套他的话?雷海城斜睨冷寿。
冷寿摇头笑叹道:“雷海城,你无须多虑。今晚我来找你,不是想借什么父子情分来拉拢你,只想劝你别再去西岐。实话告诉你,冷玄若留不住你这定国王爷,必杀你而后快。也许他现在还不会对你动手,但将来一定会。”
他凝视雷海城,“我听说你在云潼关前曾擒过冷玄,或许你会觉得他不足为虑。可是我了解他,为求达到目的,冷玄比谁都能忍。他可以隐忍十多年,制造最合适的时机,让先皇注意到他,进而赏识他。甚至可以再忍十几年,才将自己痛恨的人和知道他过去的人一一铲除……”
用力一拍雷海城肩膀,“好了,看你眉头皱的,我也不多罗嗦了。多谢你肯听我唠叨半天。言尽于此,万事你自己小心。”
他微微一笑,沿来路飘然下山。转身前再度瞥了雷海城一眼,目光温柔,更带着令雷海城哭笑不得的慈爱。
雷海城并不反对在异世体验一下前世没享受过的父爱究竟是什么滋味,可被个只比他真实年龄大不了几岁的人当儿子看待,实在够尴尬。
山风拂体。脚边,彩蝶的影子仍在婆娑起舞。
想起冷寿临走前的忠告,雷海城冷然勾起了嘴角。
一颗小石子划过半空,击落头顶飞舞的彩蝶,随即一脚轻轻地,碾上。
树林里枝叶繁密,几乎看不到星月光芒。
雷海城借着匕首刀锋反射出的微弱亮光,在林子里小心穿行。
既然西岐大军是以那两座城池为基地与天靖打持久战,那么主持此次战局的人也必然住在城中。
湛飞阳!
当树林外的满天星光照落一人一马时,雷海城望着坎离城墙高高飘扬的大旗,露出了微笑。
火光里,旗帜上巨大的狼头图